“咱大宁的铁蹄真踏过去,还有南鄀吗?还有南怀逸吗?”
几个考生哈哈大笑,高声附和。
江怀楚面沉如水,修长的指紧攥茶盏,努力按捺着。
轻狂考生,什么都要论上一论,家国大事、鸡毛蒜皮,博人眼球,拍特定的人的马屁,读书十余载,就这点本事。
太妃按住江怀楚的手,低声道:“大宁人都有点狂妄。”
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国,百姓倨傲自豪,实属正常。
江怀楚冷声道:“他们经常骂我兄长?”
太妃哑然。
江怀楚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太妃:“你习惯就好,没办——”
那边更多考生附和,嘻嘻哈哈,一道清雅冷淡的声音忽然传来:“南怀逸当然配。”
不少人本就时不时往这边看,陡然听见这么一句,都愕然看过来。
二楼萧昀刚随心所欲地瞧完人,准备转身,闻言霎时来了兴致,眯了眯眼。
一楼一时鸦雀无声。
在北宁的地盘,居然有人公然维护南鄀皇帝,还是在人多嘴杂的逸仙楼,话题更是有关圣上,这人简直胆大包天。
各地考生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人虽不是不好相与的面相和气质,样貌却过于有威胁感,当今圣上选官尤其注重长相,这人这时出现在逸仙楼,多半也是考生,是竞争者,他们自不会有什么好颜色,巴不得他惹祸上身。
那个吹捧圣上的考生从震惊中醒转,呵斥:“你是何人?你一个大宁人居然向着南鄀!你该当何罪!”
太妃暗自替江怀楚着急。
“我是何人不重要,”江怀楚镇定坐着,波澜不惊,“我出言,也不是向着南鄀,而是为了圣上,也为了兄台。”
“你放屁!”
周围哈哈大笑,越来越多的人看热闹聚了过来。
江怀楚不气不恼,气度雍容:“‘南怀逸,北圣上’,说的只是天下公认的两个最俊的男子,北宁强,南鄀弱有目共睹,却于长相并无帮助,你非要如此说,那这世上若有个国力更强的,圣上岂不就不是最俊的男子了?你是不是就得吼一句‘圣上算个屁’?”
考生神色一骇:“你……”
江怀楚一笑:“当然不是,无论国力强弱,圣上都是最俊的。”
萧昀扯起一点嘴角。
江怀楚道:“天下自有公论,百姓独善其身,嘴上不言,心中自有分辨,你说陛下如何,天下人就能按你心意来了?众目睽睽贬低区区弱国,抬高咱大宁,不是徒叫圣上、叫我大宁招天下人讨厌,失了民心么?”
那人一时又恐又怒:“你这是诡辩!你公然抬高敌国皇帝,是何居心!”
“这就叫高抬了?那兄台可真是心胸狭隘。”
周围人愣了愣,哈哈大笑,那人怒道:“你找死!”
江怀楚道:“堂堂男子,岂可单以相貌论英雄?民间戏语,你真以为圣上不知晓么?圣上无所不知,不惩处,那是圣上爱护百姓,胸中自有丘壑,不争那点长短,圣上文功武治、千古一帝,用得着和人比相貌么!还是你觉得圣上只有相貌可以拿来同人一争高下?”
那人慌乱道:“你……我、我当然不是——”
江怀楚冷笑:“且不说圣上有没有攻打南鄀的意思,圣上要是打了,南鄀成了我北宁的疆土,你这话就是侮辱已臣服归顺的南鄀百姓。”
“圣上若是不打,以我北宁之强盛,若南鄀来依,成了附属国,你这话就是离间北宁和附属国之间的关系,这罪你担得起么?”
考生面色如土,开始发颤。
“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利,损了私德,妨了圣尊?天下是打出来的,是治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侮辱旁人,有损己身,有损国体,何必如此?”
“所谓大国者,强而不凌弱,国乃一姓之国,百姓乃天下的百姓,尔等举子,国家栋梁,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大宁的颜面,我大宁泱泱大国,无伤大雅之处容人,这点气度都没有么?说出去怕不是要惹天下人耻笑!”
满座寂静,羞愧汗颜。
“好一个天下是打出来治出来不是说出来的!”包厢内谢遮惊道。
他心头激荡,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惊艳。
萧昀一笑:“好利一张嘴啊。”
谢遮见他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还笑得有几分耐人寻味,心下诧异,谨慎问:“陛下觉得他说的不对?”
默了默,咳了下:“他可是句句夸您。”
陛下养了不少溜须拍马之辈,这人可句句在点,比训练过的那群货色还踩点精准,都夸出花来了,按照以往,陛下应当舒舒服服,大笑直呼这人上道才对。
萧昀一哂,舒舒服服地坐到一边:“谢遮,你还是太嫩了,听人说话不能光听他说了什么,还得听他避而不谈了什么。”
谢遮一怔:“微臣愚钝。”
萧昀抬头看他,略带匪气的俊脸上有一丝不清不楚的意味:“他觉得朕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第6章
谢遮嘴角暗抽搐了下:“……是微臣糊涂了。”
萧昀语气玩味:“但朕还不能治他,因为治他就是争那点长短,就是心中没有丘壑,就是不爱护百姓没有容人雅量。”
“你说这人聪明不聪明,他给朕扣了多少高帽子啊谢遮,听人拍马屁哪是那么好听的,你得按他说的做,不然天下人都知道朕小肚鸡肠了。”
“……”谢遮靠精湛技艺控制好面部肌肉,附和道,“陛下圣明,此人该杀。”
“笑,给朕笑。”萧昀睨他一眼。
谢遮抿紧唇,摇摇头。
萧昀扯下腰间坠玉,握在手心里摩挲把玩着,慵懒道:“你想过没有,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谢遮一愣。
这人是不可能知晓陛下在逸仙楼的,可陛下问的是“说给谁听的”。
谢遮如实道:“微臣不知。”
萧昀意味不明一笑:“京城最大的茶楼,什么话第二天不能传到指定的达官显贵的耳朵里?”
谢遮被这么一提醒,怔了几秒,神情骤然一变:“‘所谓大国者,强而不凌弱,国乃一姓之国,百姓乃天下的百姓’……这是刘韫著作《国论》里的话!”
他说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刘韫刘老先生是闻名天下的文学大家,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是当朝翰林大学士,也是这届会试的……主考官。
比起另外几个……更有话语权,甚至能一锤子敲板。
为人最是刚直不阿、光明磊落、心怀天下……
千金难买刘韫眷,说的是老头子视金钱如粪土,憎恶谄媚走后门者,多年来闭门谢客,只抬举同道的有识之士。
“你以为他是在拍朕的马屁?他那是在拍刘韫的马屁,”萧昀啧了一声,“这话传到那老头子耳朵里,他肯定拍案叫绝,大喝‘此人兼济天下,知行合一,有状元之才’!”
萧昀甚至还拍案传神地学了一下。
谢遮已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瞥了一眼英明神武的圣上,又扫了底下年纪轻轻那人一眼,明明已在官场沉浮多年,深谙权谋人心,依旧沉默自羞了。
陛下那是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油子,心都是黑的,可底下那个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
萧昀说:“他书倒是读了不少,连那么偏的一句都记着了,学问在呢。”
谢遮察言观色,见陛下不像是在生气,反倒像是觉得有趣,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如何认得这句?”
陛下平时压根不读书,尤其不读又臭又长之乎者也的玩意。
萧昀要笑不笑看他:“那老头前几天还在朕面前来来回回念叨这句敲打朕。”
“……”谢遮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说这人有够倒霉的。
这句话意思是,国家姓什么会跟着皇家变,但百姓还是那批百姓,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百姓是也。
所以陛下要勤政爱民,戒骄戒躁,才能使天下归心。
萧昀把手中玉翻过来覆过去,跟摆弄什么人似的,他遇上有趣的事,惯常有这小动作。
“他是这届举子,去查查叫什么。”
他见谢遮干杵在原地不动,还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笑道,“刘韫那老头买不买账,你之后可记得告诉朕……谢遮?跟你说话呢!”
谢遮踟蹰片刻,最后还是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微微尴尬道:“陛下……此人,此人微臣认识,陛下也认识。”
萧昀一奇:“谁?”
谢遮咳了声,低下头:“峻州西城……谢才卿。”
萧昀手上动作猛地一顿,脸色肉眼可见地慢慢黑了下去,好半天没声音。
谢遮头皮发麻。
刚才谢才卿一进来,他就准备和陛下说,结果陛下在他之前说了句“谢才卿有他漂亮么”,那他也不敢再接那就是谢才卿啊。
谢才卿之前拒绝过陛下,现在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说陛下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结果陛下还夸人漂亮……
过了许久,萧昀才咬着牙,懒散一笑:“朕说这一张嘴,伶牙俐齿的劲儿怎么那么熟悉,敢情是他啊,那是不奇怪了,之前上奏折夸的朕天上有地下无,结果现在搁这儿信誓旦旦地说‘南怀逸配’?果然巧言令色之徒不可尽信啊。”
谢遮努力憋着笑,贴心接道:“此人两面三刀、心口不一,陛下可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你乐,偷着乐。”萧昀没好气指着他。
谢遮恭恭敬敬,面不改色。
他附和归附和,心里清楚得很,这事儿就是个哑巴亏,陛下压根不能明着治谢才卿,最多叫他会试落榜滚回峻州。
“谢遮。”
“臣在。”
“都舞到朕眼皮子底下了,朕不得陪他玩玩?”萧昀懒洋洋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哗众取宠,无非求名,朕也不能不给他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东顾西看,最后目光落到手里的玉上。
今日微服出来,太监给配的刚好是块白玉。
萧昀脑中那人素衣缓带、白白净净的模样一掠而过,思忖几秒,挑了下嘴角,将玉随手抛给谢遮。
谢遮动作矫健接过,双手捧着玉,凑到萧昀跟前听他吩咐,从包厢出来招呼属下时,为谢才卿叹了口气。
得罪谁不好。
不过陛下也不像是真生气想严惩他,大概是觉得他好玩儿,要逗上一逗,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事倒是做的挺缺德的。
……
此时一楼。
江怀楚骂完后,底下好半晌比隔壁白天的青楼还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