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居然要读书了!
刘韫只当自己这么多年坚持不懈的劝导终于奏了效。
难怪陛下今日居然进来了!
以往他瞧见是自己当值,都是直接转头就走。
还点名道姓要看的是他的著作。
刘韫面泛红光,比自己老来得子还高兴:“那边陛下随便挑!哪本都行!都拿回去都行!老臣叫人给您搬过去——”
“不用。”萧昀大步流星往藏书架方向走。
刘韫贴上去,语速如飞,如数家珍:“老臣给您推荐几本,陛下还是先从较为基础的——”
“朕自己挑。”萧昀说。
“行行行,陛下自己挑!陛下喜欢哪本都行!陛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老臣随时——”
“闭嘴。”萧昀说。
刘韫瞬间噤声,生怕自己搅了陛下十年难得一遇的读书兴致。
萧昀走到藏书架第一排。
他习武,耳力过人,听到隔壁书架一点细微的脚步声,嘴角微挑。
估计是在后退。
他不是要躲么?他当然得成全他,让他躲个痛快。
萧昀悠哉游哉地踱步,随意挑着,时不时从架上拿下一两本,“稀里哗啦”地翻上两页,然后“啪”一声重重放下,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似的。
身后的翰林院朝臣随着陛下的动静,吓得脖子一缩一伸。
陛下干什么事儿都雷声大,所以他们时常分不清陛下是准备下暴雨了,还是只是闲着无聊干打个雷,害怕是下意识反应了。
萧昀换了一排,耳边细微的呼吸声骤然大了一下,然后消弥无踪,估计是屏气了。
萧昀扫了一眼,没第一时间揪住兔子耳朵,目光落到藏书架最底下的一排用来防文稿落灰的黑色幕布上,嘴角笑意愈深。
他慢悠悠往里走,还是如先前一样,只是走到书架最里侧,蓦地停了下来,别有闲情逸致地一本本翻起了架上的书。
从最顶上一排翻到倒数第二排。
倒数第二排的书被他“啪”地一声放下的刹那,他听见了最底下漏了一声局促的呼吸。
第27章
人在幕布后。
萧昀心下匪夷所思,他居然能躲自己躲到这种地步。
自己是洪水猛兽么?是会吃了他还是怎么的?
昨儿还眼巴巴给他送香囊呢,这会儿就钻了起来,敢情羞羞答答是真的,谢恩是假的,是尽臣子本分。
要不是怕他觉得他没规矩、忘恩负义,估计他之后都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见着他就要躲得远远的。
估摸着一瞧见他就能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不是,他能躲一辈子还是怎么的?
萧昀心下觉得好笑,半蹲下来,故意隔着一层黑色幕布,在幕布上的架子上翻。
谢才卿抱着膝盖,忍着灰,乖乖巧巧坐在藏书架的最底层,静听近在咫尺的动静,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有点摸不准萧昀会掀幕布逮他,还是猫捉老鼠逗他玩吓唬吓唬他。
谢才卿怕预判错误,第一时间给不好反应,想了想,细细的唇角扬了一下。
外头萧昀吓够了人,臆想着那人现在肯定浑身微微发抖的模样,无声一笑,正要懒散站起来,眼前的黑色帘幕忽然掀起了一小角。
一双黑曜石般的乌黑沉静的眼睛露了出来。
萧昀万万没想到他会掀帘,吓了一大跳,脸上的笑都未来得及收住。
他反应极快地装出满脸震惊,和他对视,似乎下一秒就要喊出来。
谢才卿抱成一团侧坐在里面,鼻梁挺秀好看,脸色微红,手指攥着膝盖处的衣袂,眼眸里是深深的难为情,还有冒犯圣驾的不安和自首的如释重负。
萧昀吃惊地瞧着他:“你——”
谢才卿伸手,轻轻拉了拉萧昀的衣袂,垂下眼,咬着唇,不敢和他对视。
萧昀愣了下,咳了一声,笑容要藏不住了。
“陛下?”刘韫见皇帝在里面好半天没动静,疑惑地走过去。
萧昀不说话,只盯着他。
谢才卿又轻轻拉了一下。
刘韫已经走到拐角。
萧昀这才故作大度地朝谢才卿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帘布,随手拿起一侧的两本书往外走。
谢才卿挑了下嘴角。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刘韫走近,陛下在这一排停了尤其久,这一排基本都是他的著作,刘韫心下得意,故作关切道:“陛下拿了什么书?让老臣瞧瞧,老臣也好给您把把关,瞧瞧哪些卷比较重要,仔细看为好——”
萧昀直接把书丢给了他。
刘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接过,扫了眼书名,翘起的山羊胡子陡然垂了下去,脸色黑如锅底。
陛下说来挑他的著作看。
可这两本书……都不是他的。
……
忙到临晚,谢才卿从值房回到翰林院,准备拿了东西回府。
翰林院里,探花和榜眼正在交头接耳,眼见他进来,立马噤声,各自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上,瞧他的眼神隐隐带着鄙夷,像是知道了点什么,还没议论尽兴。
算算是差不多了。
谢才卿淡然一笑,只佯装不知,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的东西回府。
……
第二天早上,如矢冲进来时,谢才卿正坐在铜镜前,用丝滑的帕巾轻轻擦拭萧昀的那块玉。
如矢心想,大家闺秀都不一定有小王爷娴静。
对上他探寻的目光,如矢低下头:“是今天。”
谢才卿说:“知道了。”
他没抬头,依旧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小王爷爱洁,自己每天都会沐浴更衣,更别说随身佩戴的玉饰,他每天都会清洁一遍。
这已经不是如矢第一次见他洗了,只是这次他洗的好像格外认真,倒像要向什么人展示似的。
如矢问:“公子准备如何?”
“不如何。”江怀楚说。
如矢皱眉:“那可要派人暗中保护公子?”
江怀楚摇摇头,笑说:“今日下棋人是萧昀,我只是枚棋子,乖乖听他摆布就好了,我要是少了一根汗毛,都是他棋艺不精,他自己都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低级疏漏的,我相信他的能力。”
如矢愣了愣,随即释然。
论权谋之术,江怀楚无疑是南鄀第一人,而大宁皇帝比起他,毕竟大了六岁,只强不弱。
这是他们二人间才懂的哑谜。
……
江怀楚刚进翰林院,不少人就用稍显怪异的眼神暗瞧他。
世家出身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语间透着几声讥笑。
仅有的几个寒门瞧着他也都是一副嫌恶表情,像是在怪他搞臭了寒门的名声,让他们也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什么事情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几个长翎卫候在翰林院门口,一见到他,立刻走至他跟前:“麻烦状元郎跟我们走一趟。”
江怀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礼貌配合道:“好。”
“请问是去何处?”
“金銮殿。”长翎卫语气公事公办道。
江怀楚佯惊了惊。
身后品级低上不了金銮殿的朝臣瞧着他被长翎卫押走,眼里隐隐幸灾乐祸。
人一走,翰林院瞬间炸锅。
“我就说怎么可能他是状元,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可能也不止那一个吧?你们想想,指挥使为什么破天荒肯见他?刘韫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放肆!”寒门出身的李翰林呵斥那两个口无遮拦的小官,“刘老先生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是你能玷污的吗?!刘老先生绝对毫无包庇作假!卷子我们可都是亲眼看到的!”
“就算他真有才华没作弊,做出这种事,他还有脸呆在翰林院吗?”
寒门和世家的一向过不去,世家人多势众,品阶低的也敢驳斥品阶高的。
李翰林怒道:“你们一个个就干净了?”
这话让不少人皱了皱眉,眸光疏远。
“我们可没得罪祁王!”那人嗤笑,“他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么连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都不清楚?”
“别吵了!”刘韫的门生周翰林看向李翰林,冷冷道,“老师这么器重他,他这不是给老师蒙羞么?你有什么好再为他说话的?他自作孽不可活!”
“其他人都给我安静回位,谁今日差使办不好,一个都别想走!”
……
翰林院里一群品阶低的小辈炸了锅,朝堂上,一群品阶高的前辈炸了锅。
谢才卿被长翎卫押上了金銮殿。
部分朝臣指指点点,眼露鄙夷,部分事不关己,明哲保身,高高挂起。
谢才卿站定,不卑不亢。
张宁翰一身锦衣,立在一边看他,笑道:“状元郎别来无恙啊?没想到我还能再出现在这里吧?”
谢才卿朝他一点头,在一片嘈杂中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失态。
张宁翰冷笑:“但愿你待会儿还能那么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