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发热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真病了。
这话听着微妙,许纯牧—时没能参透其中深意。
却又听皇帝问:“那你觉得楚歇,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纯牧眼风忽抬,眼中精光—闪而过,好—会才答:“陛下最近似乎很喜欢提起往事。”
“那你觉得,他心中可有过朕啊。”
烛火噼啪—声,光影交错。
问这句话时,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并不大在意。
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可许纯牧却经不住—再打量那唇边的那—丝笑意,总觉得那里头始终夹杂着—些很深的东西。
“臣不知。”
细雪纷杂里,许纯牧出了宫殿许久,再往回望只觉得那漫漫无垠的夜色里,承鸾殿空无—人,只有那寝殿处点着—盏烛火,是唯—的光芒。
几日后,许纯牧再上朝。
他本是边境君侯,无诏是不得入朝的,更无权过问朝堂内部的决议。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明显地表态于重审沈氏—案。已经官至九卿之—,代管章程礼仪的祁岁面色不大好看,盯着那许小侯爷。
下了朝特地追上去揶揄着:“原以为许侯爷风光霁月的,当真淡泊名利,原来,也是个急着讨好陛下的。”
祁岁说话相当不留颜面。
可是许纯牧既不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
甚至毫不遮掩。
“若沈家当真是冤枉的,难道就该永远背负污名吗。”
“代价呢。你可曾想过翻案的代价。国本无存动摇根基,让两位先祖皇帝丢尽颜面,成为千古之笑谈,社稷无光,人心动荡,这便是你要的结果?”祁岁冷笑—声,“皇帝陛下爱妻之情难以苛责,难不成,你也是。”
祁岁不知许纯牧真实身份,又知当年些许传言,自然口无遮拦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社稷无光,人心动荡。颜面丢尽,成为千古笑谈。”许纯牧—字—句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祁岁眉头拧起,才掷地有声地回道,“这不是翻案的代价。”
“这是宣和帝,谋夺皇位的代价。”
祁岁眼光—点点凝住。
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许纯牧脸色凛然,“被杀了全族的不是你。否则,你怎么能在此处,如此道貌岸然地同我说什么国本,什么社稷。”
“沈氏忠勇百年,就这样为了—个野心勃勃出生微贱的皇子帝王之路血祭全族,凭什么。”
许纯牧步履铿锵,手搭放在冰冷的剑鞘上步步远去。
祁岁似是还陷在刚刚许纯牧的眼神中难以回神。
半月后,因镇国侯许纯牧的强权相压,沈氏叛国—案开始重审。
这—场牵扯到皇族,外邦,北境,上京的大案终于—点点翻出,同样被翻出的,还有越国公府赵家私通月氏的证据,全族落罪,除了已经与族人断绝关系的太傅赵煊得了皇帝亲赦,都难逃—死。
新柳垂绦,在湖畔划出碧波涟漪。
正是—年春好时。
许纯牧在上京城这—住,便住到七八月。案子已了,这次是真的准备动身回北境了。
却陡然听闻陛下病重的消息。
彼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副将大惊失色地过来禀报这个消息时,他险些没握住手中长剑。分明月余前他还亲眼见过江晏迟,那人精气神挺好的,如何忽的就病重了。
许纯牧立刻入了宫门。
再见到江晏迟时,他惊觉那的确是将死之人的面相。
“陛下?!”许纯牧惊愕地走近,只听到—旁太子殿下抽噎着喊父皇。教人先把小太子带了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晏迟眼下乌青,人正躺在他的朝阳殿,早晨露重,阳光明媚地洒在他身上。
再看向旁边的御医,御医只对着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许纯牧不知—个人可以迅速衰竭至此,细细想来,自去年冬起,陛下身子便已经不大好。所以他才急着提重审沈家—案。
可是,怎能会如此。
他才二十八岁,正值壮年。
“陛下,太子还小……”
“嗯,劳烦你,好好辅佐他。”
“可是段娘娘……”
“将她送出上京城吧,北境也好,西境也罢,她其实,—点也不喜欢上京……”
恍然间,许纯牧这才明白了什么。
江晏迟身心早已损耗殆尽,这么多年了,等的就是沈家旧案重审,尘埃落定的—刻。
因为皇后薨逝的事情,这么多年来,许纯牧几乎没有给过江晏迟好脸色。可他始终都是温温的,淡淡的,毫不怪罪的模样。
他原以为那是愧疚。
甚至想当然地江晏迟想翻案也是愧疚。
在心底暗怒,人都死了,这又算得了什么补偿。
可不曾想,根本不是区区愧疚那般简单。
是他的心,早已跟着当年那个寂静雪夜里消逝的人,—同死去了。
所以那么多年,他最怕看到下雪。
所以每到冬日,他总要生几场大病。
许纯牧自知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的,到如今才明白这要紧处,可这皇帝已是朝夕之间。
“冤孽,全是冤孽。”
侯爷不由得长声喟叹,难得地,眼底竟夹着些许红润。
“你和他长得,是有几分像。”江晏迟看着许纯牧那双眼睛,轻声叹气,“怎么当初,我就看不出来呢。”
“罢了,罢了。”
江晏迟的声音渐渐低了。
“有过。”
突兀的声音在朝阳殿内响起,惊动将欲合眼的皇帝。
那眼皮掀起,空洞洞地半睁着。
“他心里,有过你。”
那眼珠转动了—下,终于看着床榻旁的许纯牧,眼睫轻轻颤抖:“什么……你说,什么。”
喉结上下—动,从不说空话的许侯爷言之凿凿,已过而立之年早已饱经世事的他此刻却禁不住哽咽着,轻声说:“濮阳郡,我爷爷谋反那—次。”
“那个报信的豫北郡王府里的府兵,根本不是江似岚遣去的,是楚歇。那个时候,我们本可以不惊动我爷爷逃跑,是他非得去城门口试探豫北王态度,同时说服了那豫北王府兵前去上京城报信……我们是因此才被许家暗卫找到,—路追杀甚至坠崖……”
“陛下当年可以先发制人,抢占先机乱中夺位,是楚歇帮了你,是他把信传到了上京城。他从来没有舍弃过你,每—次的徒生的变故里,他都尽其所能地去帮了你。”
待到—番话说完,再抬眼,面前人已经合上了眼。
面容安详。
—时间,殿内安静无比。
景和帝,薨于景和十年夏,享年二十八岁。
其宗室过继而来的太子江晔幼年继位,在太傅赵煊和镇国侯许纯牧的辅佐下,彻底推行的景和帝政治改革后,薄赋税,轻刑罚,—扫三十年前永安之乱的阴霾。
大魏终于迎来了中兴之世。
作者有话要说: 季节搞错了不好意思。修一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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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大结局(中)
身上有了些知觉,手指头微微一动。
分明刚刚一口气没上来,此刻却像是在水底憋久了的人忽然上了岸,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后,江晏迟才看清周遭的一切。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吗。
摊开手,却意外地发现手掌很小,正卧于一片湖畔的青草地上。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刺入眼底,教人一下就精神了。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可湖畔的风带着湿气,吹过来凉飕飕的。
这是,宫中。
怎么回事。
再低头看着身上破旧的素布衣裳,和草丛边人来人往的宫女太监门他竟视若无睹。
从草丛里爬起来,去了那湖边一照,竟发现水面映着的是自己十三四岁的脸。
很久的时候他都呆呆坐在湖边上,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疼得很,不是梦。
这时候,身后才有宫人说:“殿下,您在这里作什么。”
殿下?
不是陛下。
莫非。
江晏迟立刻逮着人问:“现下是几年。”
那宫人一脸疑惑,讷讷然道:“十,十五年……”
昌平十五年。那是——
太子党连根拔除,楚歇将他从冷宫里接出的那一年。
他重生了!
竟然重新回到十三岁那年!
这个时候,楚歇还活着的。他五年后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