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汗！我……”
“行了！”
萨琪可汗干脆制止了纳木措的话，或许他本来就不想听到这样尴尬的现实。在他的计划里，如今他们已经长驱直入，即将抵达大景的京城了，可没想到他们依旧被北疆军这根难啃的骨头牢牢的挡在了关外。那个尉迟不是已经得了天花吗？怎么这北疆军还有如此强大的战力？是了，那个林重山勇猛无比，是以前应重鸣将军最信任的属下，如今她还活蹦乱跳着，北疆军一时还乱不了。
只是这样的现实叫萨奇实在难以接受，如今的损失确实已经超过了他的预估，可正因如此，他才不能打道回府。若是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岂不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萨奇在生命的尽头做了这样昏聩的决定？
不，他绝对不能伴随着这样的名声死去！
“大景人软弱如羔羊。而我们草原上多出勇士，如今只是遇到些许困难，难道就要轻言放弃？这样还算得上什么勇士？我的儿子们啊，你们一向是勇士中的勇士，草原上的佼佼者，难道要被眼前的些许困难吓破胆子吗？”
“……我们当然会将荣光捧回来，父亲。”
“那就好。”
等兄弟两个心事重重的从王帐中走出，抬头看一眼大景那巍峨厚重的城墙，再回头看看灰蒙蒙的草原。冰冷的风从脸庞吹过，冻得二人的面皮一阵抽搐。纳木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带出一串白雾。
天越来越冷了。
目光放在旁边路过的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身上，纳木措只觉得心力交瘁。他知道自己的父汗如今想要什么，他想要一场真正的胜利。可是这场胜利不该放在众多草原勇士的牺牲之上。
这么冷的天气，他们本该待在温暖的帐篷里，和自己的亲人待在一起，而不是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对顽强的敌人发起进攻。
他们草原人的本质是掠夺。这本来是没错的。可无论哪种掠夺都要看清双方的实力。若是放在平常时候，他们与大景倒不是没有一争之力。毕竟他们双方僵持在北疆关已经十几年，这期间谁也打不过谁，彼此胜负对半。虽说他们士兵的体质较为强壮，也更耐寒。可今年的冬天可是比往年要冷的多，听大巫所说，这大概会是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草原上树木稀少，干柴也就少。牛羊大量死亡，能燃烧的牛粪也越来越少。仅昨天夜里一个晚上，在睡梦中被冻死的士兵就有二百多个。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们还没和敌人进行一场真正的战争，自家人就已经死光了。
纳木措一向是兄弟们之间最聪明的那个，因此他看的最长远，这会儿哀叹连连，引的木尔顿也转头看他。
“你再这样唉声叹气下去，只怕别人会以为咱们已经输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我拌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这场战争咱们赢的几率不大。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难道你叹几口气就能改变父皇的意思？”
“你少气我几句会死吗？”
“倒是不会死，只是我心里会舒服许多。纳木措，你知道舒尔死了吗？”
纳木措的身子突然一顿。舒尔是木尔顿的奶兄弟，说句实在话，他们从小在一个帐子里长大，比跟他们这些亲兄弟之间还要亲密。在他的印象里，舒尔是个身强体壮，武力值不输大哥的人。这样的人死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是在昨天的攻城战里死了吗？”
“呵！”
木尔顿突然冷笑出声，这让纳木措心中生出了一点儿不祥的预感。
“如果真是死在战场上倒是也好了，我们会为他唱战士的赞歌。可他是病死的，就死在那什么天花之下。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次出来之前，他一直叫嚷着要跟我争草原第一勇士的称号，这正经的战争他还没参加几场，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我还是今天早上去营帐里找他才发现，他昨天下午就死了。等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身子硬的像一块冰坨，脸色青白发黑。真奇怪，得了天花的人不是会特别难受吗？这几天他一直没出来，说是肠胃不适，我竟然还信了。他一直都是个很笨的人，说的谎就连我都能看出来，可最后一次撒谎却如此精妙，谁都没能发现异常。”
“我的兄弟，你说他为什么会死呢？”
纳木措心里猛然一颤，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天花就是这样可怕，任你平时再高大健壮的汉子，只要得了这病，就会从里到外渐渐虚弱下去，这比在战场上受的伤还要严重。
“他没有吃大巫给的药吗？”
“你觉得那有用？”
木尔顿今天反常的很，他冷笑一声，用力碾了碾脚下的枯草。到了冬季，连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青草都变成这样干巴巴的样子。木尔顿知道，再过些时日，就连这样的枯草都会消失不见。他们不是被饥饿的牛羊，就是被饥饿的牧民吃掉。
第310章 出击
“大巫让他把身上的疹子挖出来，那个蠢货竟然还真照做了，流了一床的血，身上坑坑洼洼的，没有一处好地方。你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其实最怕疼，小时候每次跟我摔跤被摔到地上，他都要疼的大叫。你说这样的人，他是怎么忍住疼一声不吭，连外面守着的侍卫都不知道？”
纳木措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此时此刻，就算是他也觉得语言格外苍白。
木尔顿此刻的表情并没有纳木措想象中的那么哀伤，或许他早就已经过了哀伤的劲头。此时此刻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就像刚刚在可汗的王帐里那般，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木尔顿终于开口。
“你说，这天花是他弄出来的吗？”
“你疯了？！这样的话也是可以胡说的？”
纳木措脸色一变，连忙扭头四处寻找有没有旁听的人。发现没人之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扯住木尔顿的胳膊，就将他扯往偏僻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木尔顿并没有反抗。从两人到了偏僻的角落，纳木措狠狠的盯着他。
“你知道刚刚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你还想不想活了？你不想活没关系，你阿妈他们呢？别连累他们。”
木尔顿神思不属，他也不知自己刚刚为什么就说出了那句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当那句话出口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很多。
但是他也知道纳木措是在帮自己，并没有反驳，就是表情难看的很。
可今天，纳木措可以捂住自己的嘴，但别人的嘴呢？难道大家心里不会这么想，不会这么议论？这种事儿岂是禁止说就可以完全禁止的？
此前的将近30年时光里，他一直都很崇敬那个人。就算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也一直认为那个人是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就算年纪大了，他也是头威武的雄狮。可现在他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萨奇可汗，他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彻底？
“我以前一直觉得，他是草原上最厉害的人。可现在他带领我们走的这条路难道不是绝路吗？”
纳木措的回应是一把捂住他的嘴，眼中流转着恶狠狠的光芒，还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荒芜。
看着这样的纳木措，木尔顿忍不住笑了。
瞧瞧，就连他不也是赞同的吗？连自己的儿子都反对，父汗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最好不再说一个字。不管他要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计划。这次南征，用父汗的话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作为父汗的儿子，只需要听话就够了。而且，我们不一定不会赢。尉迟确实已经染上了天花，他已经整整五天没在人前出现过，现在只怕生死难料，主将已死，就算下面的北疆军再如何团结，只怕也会生乱。到时候就是我们夺取京城之际！”
“……”
因为被捂着嘴，木尔顿没能出声，他只是垂了垂眼，最终挣脱开兄弟的束缚，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纳木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出声。算了，有时候他那些安慰人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怎么能说的动别人？
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五天，萨奇可汗命令木尔顿和纳木措分别统领三万大军，从东南两个方向夹击北疆关。
两人都没有二话，毕竟他们此刻身处战场，身为战士的荣誉不允许他们退缩。
只是在发起进攻的那天早上，兄弟两个跟萨奇可汗一起用早饭，饭桌上一片沉寂，气氛僵硬的像一片浑浊的死水。在这种气氛里，连服侍的奴隶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行错踏错，被主人惩罚。
萨奇可汗看着自己最出色的两个儿子，几次想要张嘴，都没能说出口，直到两人都要吃好了，才僵硬开口。
“木尔顿，纳木措，你们两个是我最出众的儿子。这次南征，你们两个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放心，我的儿子们，总有一天，我们的脚会落在大景皇帝的龙椅上，那片广袤富饶的土地终将属于我们。”
“父汗说的是。”
两人齐刷刷回应，萨奇可汗顿了顿。然后走上前去，在两人的头顶轻轻一触，这是草原上父母对孩子最殷切的期望。
“但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往天上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不缺你们两个。等你们回来，我会为你们举办最盛大的宴会，最肥美的食物，最美丽的女人，为你们接风洗尘。去吧，不要畏惧，不要害怕，你们身后有草原数万万人的期盼，还有你们的父亲，在这等着你们回来。”
“我们一定不辜负父汗所托，您就放心吧。”
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对着父汗行了郑重的一礼，随即离开。营帐外面是早已准备妥当的六万大军。显然易见的，众人对于这一个多月的小规模战争已然不卖，急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冲洗干净他们内心的疑虑与惊惶。
当看见二位王子出现，外面的草原军队爆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在这样的欢呼雀跃声中，两人利索的攀上马背，朝着既定的方向悍然行军。
草原进攻的消息早就已经被斥候队传回了北疆军，对于此次进攻他们早有准备。林重山全权接管了军队的指挥权，这会儿立在墙头之上，遥遥的看着远方直冲着这座城而来的草原主力军，露出个血腥的微笑。
不得不说，萨奇选的这个时机很妙，如果不是因为九阙带来了大量的牛痘痂粉，以及物资稳住了大伙儿的心，说不定还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毕竟以有心算无心，这会儿北疆关应该已经彻底乱起来了。
当然了，传出去的消息确实也是这么显示的。
九阙站在林重山旁边儿，聚精会神的盯着远处乌压压的人。在此之前，她确实想象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但一切想象都没有亲眼见证来的震撼。
十万草原军，哪怕是十万只鸡放在这儿也颇为壮观，更何况是十万个全副武装的人！只看那股气势，都快要将人压倒了。
第311章 单筒望远镜
尤其是这么多人都是冲着自己的命而来的时候，更会徒生恐惧。只不过看着看着，九阙发现了问题所在。
统领十万草原军的，好像是萨奇可汗本人啊，就算隔了这么这么大老远的距离，九阙也一眼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中那座金碧辉煌的轿辇。这萨奇可汗说起来也奇怪，之前小20年一直风平浪静，当然那是相对而言。这突然之间就对他们动手，而且还用了这么阴损的计策，天花这东西可是绝人门户的歹毒之策，就算后世史书之上也会记萨奇可汗一笔。说起来他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就能容忍后世史书如刀吗？
哦，话说回来，人家大概就没想过这次南征会失败，历史不就是个任胜利者随意打扮的东西吗？如果人家当真赢了，不管如何篡改都不会有人有异议。就是这位萨奇可汗的自信心也太强了吧。他们养精蓄锐这么多天，就是为了等对方不耐烦，率先出击。
“九阙，你待在这里，我下去会会他们，我走之后，北疆军所有的调动都听你一人安排。”
确实，如同萨奇所想，北疆军并不是个上下一心的地方。毕竟20年前他们还各为其主，可他们有个共同的身份，都是大景人。在此国难面前，之前那些小小的龃龉摩擦根本不像样。
尤其九阙的身份能力，足够统领北疆军上下。就算是那些当初跟应重鸣没有情谊的，这段时间也没少受九阙的恩惠，不管是那些能让他们家眷加入的厂子，还是这次的牛痘痂粉，上上下下，哪个又没得到九阙的帮助呢？更别说她还有皇帝的任命，理所应当。
因此，城楼之上那几个高阶将领齐刷刷的对着林重山点头。
“林将军放心，我等一切都听应大人的。”
林重山点了点头，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这孩子会不会趁自己不注意私自跑出去，毕竟在此之前这孩子一直表现的都很想参加战争。只不过或许是她年纪大了，实在见不得应将军唯一的后人在战场上厮杀，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这孩子此前又没经过系统的训练，甚至都没真正上过战场，第一次就面临这样大的阵势，还真担心她会受伤。
尤其是年轻人，难免冲动些。若是一时情绪上头，试图冲上去与敌军作战就不好了。他们北疆军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九阙这么一个简在帝心的人。是的，就算这孩子没在他们眼前长大，可是这孩子的所作所为，哪怕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能看出她是真心实意为北疆军着想的。因此大伙儿也都将她当成自己的后辈看待。
这会儿大家看林重山不是很放心应九阙，干脆给个保证。
“林将军您就放心吧，哪怕我被蛮子一刀砍死，也会保证应大人完好无损的待在城里。”
“就是，以应大人的武力，还打不过我们几个呢。”
“应大人要想打过我们几个，最起码还得十年。”
“这个……诸位叔叔伯伯姨姨，你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我都听着呢。”
应九阙简直是一头黑线，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听林姨的叮嘱自个儿往战场上跑，她又不是活腻歪了。
但是面前这几位长辈显然很不信任她的样子，其中一个甚至还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我懂的模样。
“应大人，您就别装了，我们都是从年轻人的时候过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老是想着往战场上跑，要是能趁机砍几个蛮子的脑袋立个功，那在大人面前就能扬眉吐气了。”
“呃……”
虽然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不代表会这么做啊，算了算了，她不跟这些自以为正确的长辈们说这个，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会信。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前去作战的长辈们能够安然无恙的回来。
“林将军，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北疆军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可处理不过来，还有尉迟舅舅，他一早就叮嘱过我，一定要让你平安回来。”
林重山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虽然她一直将九阙当成晚辈看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孩子确实已经长大成人了，是个成熟女人的模样。
看着她，确实会让人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威武不凡的女将军，但更多的则是她自己。
孩子已经长大，不能再把她当成故人看待。
“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她还要用这双眼睛看着这孩子继续成长，走到他们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
临了林将军还是儿女情长了一把，重重的拍了拍九阙的肩膀，那双眼睛里传达出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这个在北境的风沙里长大的女子，已然成为一座巍峨不凡的高山，可以为大景，可以为心疼的后辈撑起一片天。
看着林重山转身的背影，九阙心中泛起一丝酸涩，时间实在太过紧凑，没给她留够儿女情长的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也想慢慢的在长辈的呵护下成长，可眼下敌军兵临城下。已经容不得她小孩子心态了。
站在城墙边上，九阙狠狠扣住老旧的城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沉默的看着林将军的身影渐渐缩小为一个黑点儿。
默默的吐出一口浊气，九阙从怀里掏出一只单筒望远镜，旋转筒身，在千军万马之中准确的找到了坐在豪华轿辇上的萨奇可汗。
“这就是萨奇可汗啊……果然，他已经老了。”
时光催人老，就算再厉害的英雄，勇猛的人物，也终究会在时间长河中渐渐老去。
就算面前这位曾经差点覆灭整个大景，可那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真是可惜，萨奇可汗还是太过谨慎。他的位置距离城墙实在太远，就算目前最先进的弓弩都无法到达。如果能在千军万马之前斩敌将于当下，这战争就胜利了一半。突然间，他看起来虽然威武但垂垂老矣的萨奇可汗，似乎察觉到有谁在看自己，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