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在一个又一个抄手游廊上,范闲忍不住问道。
柳姨娘依旧保持着宫中礼仪,但还是低声说道:“四年。”
“进了宫,亲情就断了大半。”
柳姨娘看着范闲,最终还是提点道:“柳家根底深厚,有人进了宫,要是再时常入宫,有内外勾结的嫌隙。”
几人低声说了几句,便不再说话,很快地朝着宜贵嫔的寝宫走去。
这位宜贵嫔是三皇子的生母,母倚子贵,所以从才人升了贵嫔。
进去之后,范闲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听着一个温柔的声音:“起来吧。”
范闲瞧了瞧,发现这位宜贵嫔生得素净,不过也只有素净二字而已,完全没有范闲想像中的美貌动人。
“你也老不进宫来看看我,”宜贵嫔拭去眼角泪花,埋怨道:“都已经四年了,你也忍心将妹妹一个人丢在这宫里,前几次好不容易请了旨,召你入宫陪我说说话儿,哪知道你竟然不肯来。”
柳姨娘眼中同样泛着泪花,拍着宜贵嫔的手背,半响,才说道:“怪我,可是,你也知道——”
宜贵嫔说道:“你啊,就是顾虑太多,你看看,你现在都是范家的人了,哪还需要那么多顾虑呢?范夫人?”
柳姨娘这才笑了起来:“你看看你,我这不是来了吗?”
宜贵嫔也跟着笑了起来,家人才是她在这个深宫里唯一的慰藉。
但她还是轻声数落道:“要不是你们范家的大少爷耍娶宫里最宝贝儿的那丫头,我可不指望能见着你。”
说完之后,她转向范闲,温柔问道:“你就是范闲?”
范闲赶紧站起身来,清逸脱尘的脸上堆出最温厚的笑容,一拜及地:“侄儿范闲,拜见柳姨。”
宫殿中顿时安静了起来,柳姨娘也被范闲的无耻给无耻到了,虽然早就知道范闲胆大包天,但说实话,不要脸这方面更是一绝。
“范公子,不合规矩,得叫娘娘。”
侯公公提醒道。
宜贵嫔抬了抬手,说道:“真是个好孩子。”
可怜范闲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叫好孩子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范闲虽然一直不知道柳氏与这位宜贵嫔的亲戚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从婉儿的嘴里知道,这位宜贵嫔眼下是极得宠的一位妃子,不然也不可能在皇帝陛下修身养性不近女色的口碑下,还能生下一个只有八岁大的皇子。
尤其是在掐指一算后,范闲更是惊讶于庆帝的老牛吃嫩草。
这么大年纪,还生了一个儿子。
当然,至于庆帝和宜贵嫔之间是真爱和政治联姻,说真的,没人关心,就连范闲也不关心。
他现在越发地开始相信一件事,皇帝都是吃人的怪物。
上辈子在史书里看着一个个帝王倒是威风的很,恨不得取而代之。
可是,真到了这个地方,范闲才越发察觉皇权的威严。
皇帝,生下来就是吃人的。
仅仅是这些天的几件事,就已经把这件事证实了好几次了。
当然,无论皇帝好坏,今天这几位在宫中闲聊的倒是挺开心。
这位宜贵嫔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范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高兴,范闲知情识趣,拣着前世记着的几个笑话儿说来听了,殿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范闲发现这位贵嫔娘娘性情竟是爽朗得很,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见不得人的宫中,还依然能保持这样的性情,不免有些意外和欣赏。
略说了些闲话之后,日头已经渐渐升了起来。
柳氏微笑问道:“三皇子呢?”
宜贵嫔叹了口气说道:“那孩子,还是怕生得厉害,起床后就缩在后殿里呆着,不肯过来,怕是要到吃饭的时候,才肯露露小脸。”
柳氏哎哟一笑道:“敢情咱们这位三皇子还挺害羞的。”
范闲倒是对这位有些害羞的小皇子有点感兴趣。
目前他见到的皇室中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太子笑里藏刀,表面懦弱,心底城府极深,不是个好东西。
二皇子表面爽朗,行事不拘一格,可是,背后的阴私手段不知道有多少,也不是个好东西。
难得见到了不露獠牙,还没学会吃人的皇子,范闲自然有些稀奇。
等到又是一番闲聊之后,柳姨娘看着侯公公有点焦急的神色,只好先放范闲去拜访别的娘娘,至于她,实在是被宜贵嫔拉住脱不开身。
这也难怪,两人虽然亲为姐妹,却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自然是难得。
宜贵嫔直接说道:“范闲,你去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
于是范闲这才跟着侯公公继续去看下一位娘娘。
一路经花过树,踩石碾草,皇宫虽大,总有到的时候,殿宇虽多,但并不是每间都得宏大到耸动。
看着面前的安静院子,范闲深吸了口气,跟着侯公公走了进去。
这里是二皇子生母淑贵妃的居所,这位贵妃看样子倒是个爱清静的,院子也被打扮得极素雅,除了几株粉粉花树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一道竹帘,掩住了里面的一切,却掩不住书卷香气沁帘而出。
范闲心中一动,二公子一向喜欢诗书,莫非,就是从他妈这里遗传的?
至于庆帝,不好意思,一看就没有艺术细菌。
“拜见贵妃娘娘。”
“范公子请坐。”
没有多余的寒喧,范闲与这位淑贵妃隔帘而坐,就在这时,淑贵妃忽然清声问道:“万里悲秋常作客,范公子少时常在瞻州,莫非以为京都只是客居之所?”
范闲虽然有些惊讶,但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不说这辈子学了那么多,单说上辈子躺在床上,那么多经典更是翻来覆去读了个遍,回答这样一个问题,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第26章 七步之内,我快
“我跟二殿下也算是一见如故。”
范闲从上一个娘娘那里出来后,来到了二皇子的母亲这里,尬聊了半天,提到了二皇子。
“你错了,他向来城府极深,不会与人一见如故,你大抵是被他骗了。”
范闲尴尬地笑了笑,他有点明白二皇子的神经质是从哪里来的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有遗传啊。
就在这时,广信宫内,长公主慵懒地躺在床榻之上,随口说到:“范闲到哪里了?”
“刚从宜贵嫔那里出来,到了淑妃那里,听说他不顾礼仪,直接叫宁贵嫔柳姨,宁贵嫔喜笑颜开,拉着范闲说了好久,这才耽误了时辰。”
“礼仪见多了,反倒渴望亲情。”
长公主李云睿捋了捋头发,笑着说道:“这宫里,谁不是这样呢?”
“范闲倒是聪明,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就在这时,李云睿坐了起来,好奇地说道:“若是抓准了时机,在范闲必经之路上,安排个宫女洗浴,正好让范闲看见,你说会怎么样?”
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这里是皇宫,不是牛栏街。
庆帝还没死呢,这宫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什么事能瞒的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更何况这范闲还是他叫进宫里来的。
真要是出了这种事,那不是恶心陛下吗?
殿下怎么出这种主意。
“你瞧瞧你,我不过是说笑罢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你看看你,就知道把事情埋在心里,以后想说什么就说,咱们这么多年了,你可曾见过我怪罪过你们四个姐妹?”
说到这里,空气顿时静了静,李云睿这才想起来说错话了,春,已经不在了。
至于她去了哪里,这是广信宫的禁忌,这些日子,谁提谁死。
庆国皇宫有两座广信宫,一座是广信宫,另一座也是一个广信宫。
等到范闲应付完大皇子、二皇子的生母,最终来到了广信宫门前。
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旧广信宫旁边,是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崭新的广信宫。
而范闲来这里,正是来拜访林婉儿的生母,长公主李云睿,也就是他未来的丈母娘。
一个约二十多岁的宫女出现在门口,向着范闲微微一礼。这宫女眉毛极长,眼神却有些冷漠,但说话和肢体动作依然很有礼数,很恭敬地将范闲迎进宫去。
范闲认了出来,这就是那天跑到庆帝面前的夏。
等到范闲跟着夏走了进去,才发现一层又一层的白纱随风飘舞着,大白天的看起来有些诡异。
要是到了晚上,那估计就更阴森了。
等到穿过重重白纱,是一张矮榻,有一个穿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子正躺在那里,单臂支颌,腰段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流,眉眼如画,神色却是怯生生地引人怜爱。
“臣,范闲,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自己找个椅子坐吧。”
范闲左右找了找,结果一把椅子都没有,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算是低级的下马威吗?还是纯粹的恶心人?
李云睿坐了起来,柔声说道:“听说你师从费介,医术高超,不知有没有治疗偏头痛的法子,我这些日子头疼的厉害。”
长公主有头痛的顽疾,这点范闲听婉儿说过,上次也听太子提到过。
但范闲此时更注意的乃是长公主对自己的称呼以及自称,几句话中,长公主称你称我,显得格外亲热。
范闲微微一笑道:“头痛有许多种,老师当年教到这里的时候,也颇为头痛。”
长公主浅浅一笑,柔媚顿生。
范闲下意识地与长公主保持了一点距离。
“真没有什么好法子吗?这几日真是痛死我了。”
范闲微微低下眼帘,静心宁神:“臣倒是学过一套按摩的法子,虽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总有些舒缓之效。”
长公主眼睛一亮,柔声道:“那赶紧来试试。”
范闲苦笑道:“这……怕是有些不方便吧。”
长公主摸着猫的手顿了顿,说道:“我看范才子也不是古板的人,怎么会说这种话呢?更何况再过几日你就也是我儿子了,又怕什么?”
范闲看着对方少女般的神态,再一联想到对方的真实年龄,多少有些恶心的感觉。
等听到儿子二字,他心中生起一丝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应道:“长辈有命,岂敢不从?”
而且,今日一进来广信宫就死皮赖脸地让他靠近,总不会是亲自上场污蔑他吧。
范闲心中越发警醒。
自从从罗非那里得知牛栏街刺杀案背后真凶竟然是婉儿的母亲后,他想了又想,才发觉极有可能就是为了内库财权。
一旦他和婉儿结婚,庆帝就会把内库从李云睿手中夺走,转交给他。
但是这么一想的话,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丈母娘派人来杀自己,足以证明李云睿是什么样的人了。
这时,太监端上铜盆清水,范闲仔细地洗净双手,然后缓步走到长公主身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长公主黑发之下微微露出一带的白色颈肤上,稳定地伸出双手,搁在了对方的头上。
范闲忍住心中的不适,开始辨认穴位,紧接着把真气附着到手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