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1977 第495节

  70年很多大学复学以后,响应上级规定,将全部的5年制本科改成了3年制,而3年制或4年制专科也顺理成章变成了两年制。

  据南湖水运公司的田书记所说,省城船舶修理厂的不少工程师,就是两年制大专毕业,而且两年的学习时间里,有几乎一半在开会和学习精神,剩下的还能学多少东西,可想而知。

  这样的工程师修不好两套问题并不复杂的船舶推进器,也就不足为奇。

  而现在恢复高考,本科又重新变回4年制,只有建筑、医学等极少数专业保留了5年,大专也改为3年制。

  学习内容里面,除了有几门必修的公共课之外,再没有动辄开会、出游、学习精神等课程,基本以专业学习为主。

  但是由于时间紧迫,暂时还没有适合4年制的教材,而3年制的教材又过于“低端”,没办法,很多老师只能翻出以前的课本、将就着给学生们上课。

  尽管条件有限,可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几乎都是热情爆棚。

  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能容纳三四十人的教室里,硬生生挤进去七八十人,而老师也不在意,全身心地沉浸在课本中,为学生们讲解“文学”这门课。

  陈凡尽管学过这门课,甚至能将课本背下来,可此时听这位老师讲来,也别有一番体会。

  果然文学这种东西就很主观,只要研究下去,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悟,多听一些别人的想法,也能触类旁通。

  就在陈凡看得入神的时候,他耳朵微动,转头往楼门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急匆匆地跑进来。

  那人见到陈凡,先是愣了愣,随即站在原地、用力吸气呼气。

  这是在平复气息,要不然讲话都难受。

  终究是年轻人,没过几秒,他便平复下来,随后悄咪咪走到陈凡身边,往里看了看,小声问道,“讲到哪里啦?”

  陈凡歪着头看了看他,“你迟到了吗?”

  结果那人瞟了他一眼,“兄弟,大哥别说二哥,你不也是来蹭课的吗,还说什么迟到?”

  他说着从背着的挎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直接按在墙上准备记录,同时瞄着往里看。

  等听了一小段,竟然回过头来偷笑,“还好,才刚刚开始,这一段在复习上堂课的内容。”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下打量陈凡两眼,“你没带笔记本?那怎么做课堂笔记?”

  陈凡眨眨眼,这年头蹭课都这么认真?

  他眼珠微转,“哦,这段我学过,不用记。”

  “学过?”

  青年再次打量他,“你是老生?”

  然后又小声嘀咕,“这么年轻,看着不像啊?”

  陈凡笑了笑,“你还没介绍你自己呢,为什么会来这里蹭课?”

  青年“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敬礼手势,“抱歉。认识一下,我叫路小华,计算机专业的,扶栏人,是今年的新生。”

  他一边注意教室里老师的讲课,一边小声对着陈凡说道,“今年虽然顺利复学,不过许多学科和课程都被荒废了好多年,能开的课程有限,所以不管是哪个专业的学生,最喜欢的干的事,就是满校园的蹭课。

  不管是什么专业,也不管能不能计入学分,只要是喜欢的课,我们都去蹭。

  甚至不限于本校,附近其他几所重点大学,也在我们的蹭课范围之内。”

  说到这个,路小华似乎颇为得意,“我就去蹭过师范大学和理工大学的课,他们有几门课跟我们不一样,听着就很有意思。”

  话音刚落,他终于反应过来,转头看着陈凡,眼里满是好奇,“哎,你不是江大的学生?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陈凡耸耸肩,“我是啊,只不过今天才来报到。”

  路小华一听,顿时满脸无语,“我说兄弟,你可真是心够大的,我们都开学快两个月了,结果你到今天才来。”

  说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摇脑袋,“恐怕你刚才说的学过这门课,也是自己在家里学的吧。我跟你说,不一样的,自己学只能学点课本上的皮毛,你得听老师讲,听他怎么举一反三、把知识点说透,这样才能真正学会并掌握这门课。”

  陈凡也不反驳他,反而认同地轻轻点头,“嗯嗯,你说的有道理。”

  顿了一下,他又转移话题,“诶,路同学,刚才听你说到学分,难道现在江大在实行学分制?”

  听到这话,路小华脸上露出笑容,似乎颇为自豪,“我跟你说,你来江大是来着了,目前全国只有武大和我们江大在实行学分制。

  武大是第一家,我们就是第二家。

  (78年底光明日报刊登的新闻)

  除了学分制,江大还打算施行转学制、插班生制、导师制、主辅修制、选修课制、双学位制等。

  比如说你现在觉得江大的课不好,那你可以提出申请,转到其他学校去,只要能通过学校的考核就行。反过来也一样,外校的学生也能向我们江大提出申请,凡是考核合格的,就能被接纳进来,甚至可以插班。”

  陈凡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年头的学校就已经如此开放了吗?

  路小华还想再说什么,这时一位老人从走廊深处的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

  陈凡本能地往那边看了一眼,路小华也回头望去,下一秒,他似乎受到惊吓,赶紧靠着墙壁站好,等那位老人走近,才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候,“徐教授好!”

  徐教授头发近乎全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显得很是和气。

  他先对着路小华点点头,“同学你好。”

  然后看向陈凡,仔细打量两眼,眼里闪过几分异彩,“这位同学,是哪个专业的?”

  陈凡双手肃立,正色回答,“徐教授您好,我是文学专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的新生,今天过来报到的,我叫陈凡。”

  旁边路小华一听,眼睛都直了,忍不住转头望去。

  竟然是传说中的研究生?

  而徐教授则满脸微笑,“嗯,不错。我就是你的导师,跟我来吧。”

第551章 计划跑偏

  50年代,武汉大学中文系有一个“教师天团”,号称“五老八中”。

  这十几位大佬一抱团,北大、复旦、南开、南大、江大等老牌文科强校统统不吱声,默认武大中文系为全国大学文学系之首。

  这“五老八中”之所以能威压一代,依靠的可不只是人数多,而是他们在学术领域过硬的本事。

  正所谓大学非大楼之谓、乃大师之谓,只要大师足够多,就可以这么牛。

  其他大学虽然不缺大师,却没有可以团结起来的“天团。”

  除了南大和江大。

  南大有“三老”,分别是胡小石、陈中凡和汪辟疆。(真的)

  江大也有“三老”:刘登卓、席天平和徐祖瑞。(编的)

  南大和江大的三老,完全对标武大的五老,在学术界的地位相当、成就相当,就连年纪都差不多,大多都是1880到1900年左右生人。

  只是可惜,从5、60年代开始,这些老一辈学者便陆续凋零,还在人世的寥寥无几,即便还健在,身体也大不如前。

  徐祖瑞便是1898年的,今年正好80岁。

  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能出来上课、教学生,陈凡除了一句“老当益壮”,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

  跟着徐教授身后,走到最里面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此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徐教授虽然腿脚比较慢,走得却很稳。

  他缓缓走到最里面一张办公桌后面、拉开椅子坐下,指了指墙角的几把椅子,“拉把椅子过来坐。”

  陈凡拉过椅子坐好,随即将介绍信和录取通知书放到桌角,“徐教授您好,我今天是过来报到的。”

  徐教授看了一眼录取通知书,轻轻点了点头,“这个不归我管,待会儿你直接去交到报名处。”

  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陈凡,“你的文章我都看过,文笔比较新颖,文风比较活泼,透着一股新意,非常难得。

  一般来说,年轻人学文,总是从模仿开始,但是这一点,在你的文章里面却看不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文的?”

  陈凡嘴唇微张,“啊”了一声,才轻声说道,“应该是从学校开始吧,具体也没有特意去学过,就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然后有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没人可以问、也没有人教,……”

  他呵呵笑着开了一句玩笑,“可能就跑偏了吧。”

  徐教授却没当玩笑话听,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你的悟性很不错,虽然文风上看不出师承,却能另辟蹊径、自成体系。”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陈凡,脸色异常认真,“徐天闵先生亦尝言及:‘文学之事,修养为难,技巧甚易。聪慧之士,用功不出五年可以完成矣’。何解?”

  陈凡沉吟两秒,“技巧易得、修养难求。技巧说的是写作,是一种方法,而修养却是做学问的根本,或者说是‘道’,综合起来,应该是一个人求学的初衷、方式和目标等全方位的实现。”

  徐教授点点头,“然也。你能从书中自悟技巧,可见聪慧,但是若有文人将你的写作技巧提炼出来,教与他人,不出一年,便能学得五六分相似,写写报刊文章、通俗小说足矣,最多五年,他就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写书文人,成就不低于你。

  可是文章不代表文气,成就也不代表修养。之前看你的文章,我就有一种感觉,你的文章,没有‘心’。”

  陈凡眨眨眼,刚开始有点不太明白,可只过了两三秒,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便斟酌着说道,“您的意思是,我学文的初衷或目的不明确?或者文章的立意不清晰?”

  徐教授缓缓点头,“可以这么说。”

  顿了一下,他举了个栗子,“众所周知,鲁迅学文,是为了以文治人、进而救国,这便是‘文心’的体现。

  但是并不是说,文心一定要体现在家国大义上。当然,以家国大义为核心的文人,立意肯定要高三分,可其他方式也能体现一个文人的文心。

  比如中国现代文学有四大流派,分别是鸳鸯蝴蝶派、新月派、荷花淀派和山药蛋派。

  鸳鸯蝴蝶派以张恨水为代表,《金粉世家》、《啼笑姻缘》都是其代表作。

  新月派源于胡适、徐志摩、梁启超等人组建的一个俱乐部,他们谈风论月、突出消遣娱乐,因崇拜泰戈尔而以其《新月集》命名。你可以鄙视他们在国难当头时还歌舞升平,甚至于人品如何,却不能否认他们的才气横溢。

  这样的文心、也是文心。

  还有荷花淀派的浪漫主义和乐观精神,以及以赵树理为首的乡土文学作家,他们组建的山药蛋派。”

  徐教授简单介绍一遍,看着陈凡说道,“你写过干部下乡、写过百姓抗战、写过知青的低沉与奋斗,也写过《疍家渔船》这种现实主义作品,哦,前些天还听小何说、你新写了一本《上海谍影》的小说。

  那现在我问问你,你的文心是什么?”

  陈凡抿着嘴眼睛狂眨,我的文心是什么?

  毫无疑问,肯定是先赚稿费、后赚版税啊!

  但是这话不能说,要不然不是自己被打死,就是老人家被气死……人一上了年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还是稳健一点好。

  然后就低头思索,该怎么回答。

  随便糊弄一个肯定是不行的,人家从几岁就开始背“三百千”,十几岁便大学毕业,做了知名中学的国文老师,能自编古文讲义,30岁名传学术界、40岁成教授,之后辗转于北大、复旦、南大、武大、江大等名校任教,最后才在江大安稳下来。

  就这样的老学者,他要是敢糊弄,分分钟给他拆穿。

  徐教授看着陈凡,也不着急,靠在椅背上,拿起一本满是笔记的书阅读。

  陈凡则在自我反省。

  首先鲁迅的那种救国救民肯定不是,至于四大流派?好像都靠一点,然后又好像都不全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小声说道,“写读者喜欢的作品?”

  这个初衷似乎也不算错。

  读者喜欢才会买账,这样他才能有收入,与他最开始的初衷完美契合!

  徐教授却笑着摇摇头,“顶多算沾了点边,哪个作者会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让读者喜欢?这个当然不能算。”

  他笑着说道,“刚才我说过,从你的文章里,我没有看到文心。你将文心理解为初衷和目的,不能说错,但也不全对。文心这个东西,类似于道,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比如你读鲁迅,能读出他对国人陋习的痛恨、对一切不道德、不合理现象的唾骂,意图以此来唤醒民众。

  你再读赵树理,他朴实的文字里蕴藏着对故乡、对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人民的爱。

  这些就是文心。你的文心,是一个文人的精神内涵和他的态度,这种东西不可假手他人,需要你自己去找,如果你自己找不到,就说明你的学问还没有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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