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交情,不仅如此吧。”唐玄伊终于开口,回身俯视着保持长揖动作的那人。
那人有些尴尬,先小心看看沈念七,叹口气,又不顾形象地挠挠呲着几根碎发的脑袋,半晌,才起身回望像唐玄伊,蓦地热络一笑:“哎呦,这不是唐大理吗?!真是好久没见了!”
比起这面的热火朝天,唐玄伊这边可谓冰冻九尺。
“也不算久,岭南时,你我不是刚刚见过。”唐玄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临走时,尚未来得及对您道谢呢。现在想来,倒是唐某当时有眼不识泰山了,竟没识出您竟是御史台左大夫麾下之人。”
那人像是没听懂唐玄伊的言下之意般仍旧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客气了,我也没那么厉害。”
唐玄伊再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沈念七彻底懵了,什么岭南?什么道谢?什么御史台?她究竟错过了什么?
暴脾气终于被逼出来,一步横跨到两人中间,问道:“我还在呢,若是认识,不该先给我介绍一下吗?”
“是啊,该介绍一下的。”唐玄伊侧身转向沈念七,“这位,是在岭南时,提示我杜一溪药这条线索的‘路人’,亦是当初在剿灭杜一溪时为范南越引路之人,更是一箭射到大理寺的暗中相助之人,最后,这两张字条上,都有御史台的特供的香炉之味,关于这一点,便只有您自己可道了。”
闻言,沈念七恍然,看来她从岭南就错过了很多东西。眸子转转,又恍然,自己门上最喜欢的那副木雕画就是他一箭穿成了年画的?!
思及此,念七嘴角抽了几下,登时站入了唐玄伊“冰冻九尺”的队列中。
这时唐玄伊又接一句:“我若没记错,郎君姓夏,唤元治。”
对面那人闻声显露出讶异神色,随即豪迈不羁地“哈哈”大笑几声:“竟然还能记得鄙人,鄙人真是荣幸之至啊!”
“夏元治?”沈念七确实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您当真是御史台的人?”她上下打量夏元治一番,其人一身简单布衣,看起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和御史台那种刻板文邹的地方截然不同,更像是自己师父这一派的。意识到这一点,倒是让她心生好感。
但对于“御史台”这个身份,夏元治可是万万不敢接的,连忙摆手说道:“这事儿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鄙人真不是有意要欺瞒大理的。当初在岭南,确实因为鄙人老家在那边,所以回乡一趟,被卷入俞县也是真的。因为鄙人也是个多管闲事之人,所以在察觉到俞县不对劲后,暗暗调查过一番。可这与御史台无关,只是鄙人自己的事儿,御史台毫不知晓。之后在俞县碰到大理也是偶然,当时鄙人真的不知道您就是唐大理,真的以为是长安来的气质不凡的商贾……直到遇到范将军,鄙人才终于知道大理身份。其实鄙人是想和大理打个招呼的,但鄙人不过只是个小人物,那时候若联络大理,岂不是有攀高枝之嫌?而关于御史台……”夏元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鄙人只是与左大夫有些私交,早年时帮左大夫出谋划策,后来左大夫平步青云,鄙人也就云游四海,最后去的岭南,然后才回来。鄙人并不是什么御史台麾下……顶多算是左大夫的食客罢了。”
“那关于案子的事,郎君为何不直接将话递给左大夫,而要用这种方式,传递到我大理寺的门上呢?”唐玄伊再问。
第147章 元治
夏元治叹口气,说道:“这……大理应该比鄙人更清楚,左大夫在这件案子里明显是有些偏袒的,虽然鄙人这么说不大合适……可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鄙人提示左大夫,左大夫是不可能保持着追寻事实去搜查现场的,很有可能演变成左大夫一力找寻给向阁主洗清罪名的线索……结果可能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再加上这件案子本就是由大理寺查办,所以鄙人觉得,还是将鄙人的想法直接传达给大理来的合适。”
夏元治的话,确是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来说的,并没值得怀疑的地方。
由此,他心头的一个疑惑便终于解开了。
不过,他从不怀疑任何友人,可任何友人一旦关系到案情,就一定要深思熟虑,决不可有一丝松懈。
唐玄伊回想一下,当时他去岭南的事,确实没有遭到任何泄露,之后调兵遣将的时间安排都与自己预计的相差无几,而且在范南越攻入杜一溪秘谷时,夏元治反倒起到了抓捕杜一溪最关键的作用。关于向子晋的事亦是,夏元治的立场没有很偏向左大夫,与曾又晴也谈不上有关系,甚至说,正是因为他的那一箭,才让他拨开迷雾,发现了曾又晴隐藏的秘密。
除了真的是很巧之外……无论如何,他也判断不出夏元治有其他的目的。
大概真的是个误会。
不过还有一点。
唐玄伊想想,接着又问:“排除案情,郎君的箭术也真是让唐某大吃一惊。”
“那个啊……”夏元治笑得更尴尬,“一个出点子的人,哪会什么箭术,那是鄙人花了一贯钱雇来的箭士。嘿……别说,一贯钱没白花,箭术真是够高,射得够准!”
“确实很准。”沈念七冷漠地回道,想起自己开了花儿的门,心头一阵烦躁。
有机会,她得去找那箭士好好聊聊人生。
“是吧,哈哈哈!”夏元治并没体会到沈念七眼中逼来的寒意,豪迈笑出声。
如此一来一回,唐玄伊紧绷的表情也稍微缓和,说道:“若真是这样,是唐某错怪您了。该向您道谢才是。”
“别别别!”夏元治紧忙摆手,“大理莫要客气,折煞鄙人了!鄙人也只是对案子有些兴趣,且也敬佩大理为人,所以才班门弄斧。本应早些向大理坦白才是。”
“嗯,确实应该早些坦白。”唐玄伊面露怒意,惊得夏元治浑身一僵。
但接下来,唐玄伊却首先轻笑了一下:“若是以后有事,元治可直接来大理寺找唐某,不用再顾箭士了。”
这一声“元治”唤得亲切,连沈念七都吓了一跳。心下便明白了,经过方才一番盘问,唐玄伊对夏元治的疑虑解除了,排除哪点,唐玄伊对夏元治是极为欣赏,甚至趣味相投的。
沈念七眼眉一弯,顺势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在此吃吃酒菜,一是庆贺两位在长安再聚,二是让唐卿请客答谢夏公,三是让错过酒席的念七也顺道庆贺一下破案大捷。意下如何?”
“这好,这好!”夏元治兴奋起来,但一转,又假模假样地说道,“但是就不用唐大理请客了,酒菜钱还是……”
“必须请!大理从来不吝惜宴请友人!”沈念七非常认真严肃地作答。
唐玄伊长眸扫了一眼“故意”替他各种作答的小女子,失笑,接道:“沈博士说得对,唐某早该请元治吃酒了,今日,刚好一聚,也好趁着酒席,听听元治特别的经历。”
夏元治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沈念七也笑了,虽然有唐卿看着饮不了几杯,但能蹭一口是一口,她绝不嫌多。
然而就在唐玄伊伸手要唤小二时,寺丞文立忽然急匆匆地朝这面走来。
见状,唐玄伊曲臂暂时收住声音,待文立走近后,问道:“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方才听下面人说大理您在月来居,所以卑职特地赶来的。有件事……”文立先是顾及地看看夏元治,随后附耳对唐玄伊说了几句话,唐玄伊的神色忽的变了一下。
“我马上回去。”唐玄伊说道,“给王少卿与秦少卿熬点醒酒汤。让他们醒醒酒。”
“是,大理。”文立说罢,转身离开。
回首时,唐玄伊抿笑说道:“大理寺有些事要去处理,酒局怕是要改日了。”
夏元治紧忙长揖道:“公事要紧,鄙人就住在左府,酒局何时都能再开。”
唐玄伊点头,视线转向沈念七。
沈念七忽然有些紧张,其实她对发生什么事还是有些好奇的,但是……
念七想想,优雅地一笑,一副“夫人”模样回道:“唐卿,你去帮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客人的。”
唐玄伊知道沈念七心中小九九,不过今日,暂时放过她一马。点点头,回身离开了。
沈念七抻着头遥送唐玄伊离开,嘴角一点点勾起,随即回过头,笑眯眯地望着夏元治道:“郎君酒量不错吧?先来个五坛漱漱口?”
像是放飞自我了一般,沈博士笑得出奇的璀璨。
……
唐玄伊返回大理寺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
绕过议事堂,他直奔“乾”字审讯室而去。
此时审讯室里已经围上了几名大理寺卫士,见唐玄伊来,皆长揖行礼。
唐玄伊走到被重点看守的地方,一边解下外袍一面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立回答:“半个时辰之前,刚好是大理出大理寺的时候。”
话说着,王君平与秦卫羽已匆匆赶到,两人看起来还有些迷糊,但在潘久的醒酒汤的帮助下,已经醒得七七八八。
“大理。”两人共同长揖,一看唐玄伊正在关注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不禁神色微凝,尤其是不久前刚用过审讯室的秦卫羽。
“大理,究竟是……”秦卫羽问道。
“先看看这里在说。”唐玄伊的命令下,两名卫士纷纷捏住案几下的一块席子,轻轻将其挪开。
第148章 血字
一片血红逐渐显露。
再往后,便露出了一行血字:
景,日之光反烛人,则景在日与人之间。
“这是曾又晴的笔迹。”秦卫羽望着血字说道,眼神不露痕迹地划过一丝怀念。
唐玄伊眉心蹙动一下:“那日你盘问曾又晴时,可注意到她在这里留下东西?”
秦卫羽摇头:“回大理,当日卑职问询完后,就去议事堂向您提交册子了。卑职离开前,交待下面的人将曾又晴带回牢房,卑职并不知道这字迹的来路。”
“总不会是死后文吧……”王君平打了个寒颤,“也可能是遗书?或是死之将至,所以抒发下情感,但这句话怎么一点看不出伤春悲秋呢……?”
“她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秦卫羽否定了王君平的话,“曾又晴是在法场上还能冷静地设计刑具的女人。”
“难道真是死后文……”王君平环视审讯室,莫名觉得阴风阵阵。
“这是《墨经》上的一句话。”唐玄伊说道,“意思是,日光反射照人的话,则影子会在阳与人的中间。”
“又晴生前最是喜欢研读《墨经》,但卑职并不认为,这句话是她足以当做遗言的一句话,其只是《墨经》上一句关于日照与影的现象记录。”秦卫羽蹲身仔细看那行血字,眉心也蹙得很紧。
曾又晴的字迹十分娟秀,但收尾笔锋却十分犀利。
“也就是说,以你对曾又晴的了解,她留这行字,会有其他的意思?”
“是的,卑职确定如此。”
一时间,审讯室里又陷入了空前的沉寂,直到一名年轻的大理寺卫士怯懦地上前半步,以为是自己闯了祸端,小声说道:“大、大理……那日是卑职押送曾又晴回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王君平追问。
“但是……但是曾又晴说想要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卑职觉得她快要被行刑了,所以就让她在这里多待了半个时辰。”说着,小卫士立刻跪下了,“卑职、卑职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看来,曾又晴就是在这半个时辰里写下的这行字。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唐玄伊静静说道,沉默半晌,又问道,“在你留给曾又晴的这半个时辰中,曾又晴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吗?”
小卫士连忙摇头:“并没,看起来很平静。”想了一想,又忽然接道,“啊,不……有一点和押送进来时不太一样。”
在场的几人都被小卫士的这句话引去了注意。
小卫士有点紧张,吞咽下唾液,回忆道:“那日送进来的时候,曾又晴的神情十分傲慢。但是离开时却走了几回神,叫她都没有听见。她好像一直在想些什么。”
“会是因为和秦少卿的谈话,所以情绪受到影响吗?”王君平问道,秦卫羽也不禁多了几分哀默。
小卫士却拧着眉,沉吟着缓慢摇了下头:“不……像……如果说她离开时的神情的话,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像是……带着一种恨意与杀气……然后还会莫名的冷笑……有点可怕就是了。”
“杀气……”秦卫羽重复着这两个字,眸子一闪,对唐玄伊说道,“对了,大理,那日卑职在审讯曾又晴时,她也提到了‘杀气’二字,问了卑职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唐玄伊眸子微眯,看向秦卫羽。
秦卫羽接道:“她问,‘大理寺是不是在假扮突厥时,真的想要她的性命’。”
“什么东西?!”王君平一下就窜到秦卫羽旁边,皱着一张脸,“她说我真要杀她?!你也怀疑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就替你辩解了,说不可能有这回事。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受了惊吓,所以确认一下。但现在看来,这句话好像别有一番意思……”
“什么意思?”王君平眉心越蹙越紧。
“意思是……”沉默已久的唐玄伊终于开了口,“可能她在离开的途中,察觉到了真正的杀意。秦少卿的解释,只是帮她排除了一个可能。”
秦卫羽抿唇,凝重点头:“卑职也这么认为。”
“难道说……那一路上,真的有人准备杀掉曾又晴?可杀气这个东西,实在是有点虚无缥缈,很难让人信服。她真的只凭这个就觉得有人要杀她吗?”王君平觉得无法理解,眸子一晃,说道,“又或者,曾又晴一早就知道有什么人会对她不利?”说着,又陷入了另一番困惑,“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最后没有动手?”
“假设,真的有人当时埋伏着要杀曾又晴,那么很有可能,反而是因为王少卿的突然出现所以打断了原定计策。”唐玄伊猜测道。
房中再度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曾又晴在席下写着的那句话中。
正如唐玄伊所言,如果方才的假设成立,那么曾又晴这句话所揭示的东西,很有可能会引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案子,会不会还有其他可能?会不会人不是曾又晴杀得?”半晌,王君平说道。
“不。”唐玄伊否定,“曾又晴与吉末儿是凶手毋庸置疑。不过,曾又晴的线索可能关系到了另外的一些人和事。比如……”
“比如,曾又晴是如何知道的向子晋秘密的。”秦卫羽突然接道,“卑职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审讯室,说道这件事时,曾又晴有些很细微的回避。卑职开始有疑问,但她的证词实在无懈可击。如今真要是在她的证词里找到些疑点,卑职觉得只有这里了……或许,她认为有人要杀她,所以她想要鱼死网破。这种做法,很符合曾又晴的处事风格。”顿顿,秦卫羽又接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必须先参透曾又晴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还留下了其他东西……”唐玄伊从席前站起,“总觉得,这句话是与什么相对应的,不单单只是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