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唐玄伊唤了一声。
潘久就像是解脱一样忽然将勺子扔回碗里,“我在!”
此时他已经从方才的焦虑中挣脱出来,样子像极了一位不经世事的少年,也是,若非心地极善,又如何在沦落至此后,还会担心那加害自己之人的身体。
唐玄伊声音稍稍放缓,说道:“可以让我尝一下你碗里的东西吗?”说着,他将自己的饭菜在洞前晃了一下,“与你交换。”
潘久眼睛忽然冒出了一抹璀璨光亮,即刻捧着自己的碗来,唐玄伊用指尖沾了一点以舌尖儿轻品。
长眉蹙起。
这是蜜,货真价实的蜜,而且并没有戴德生药中的苦味。
“唐君,唐君!”潘久提醒着。
唐玄伊先将筷子递给他,又将碗侧过,使潘久可以用筷子夹菜。
刚吃下一口,潘久几乎就快流下眼泪了,“咸的……咸的……我好久没吃过了……”说着,又夹了一筷子。
“慢点。”唐玄伊轻语,似透过潘久看到了另一个狼吞虎咽的小人儿,但神色一凝,问道,“你来这里后,吃的一直是蜜吗?”
潘久点头,有些含糊地说:“其实一直以来我吃的也是常人饭菜,但最近也开始给我送蜜了。实际上杜大夫给这里关着的人吃的都是蜜,一开始是挺好吃,但是天天如此……”潘久一想起来,忍不住又有点作呕。
唐玄伊想到方才从牢房门口经过的那两个人,身形干瘦,一看就是长期没有吃足够的食物导致的。这时候再一想他们身上流的汗和爬的蚁虫……
“蜜……”唐玄伊情不自禁地低喊出了这个字。
第79章 敲碎
是了,不止是今日看到的这几个人,杜一溪后院里挖出的尸骨,张德县冒出来的干尸,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身体都分泌着一种极其招虫蚁喜欢的东西。配合上之前念七所说的“甜味能够入骨中必是由于在活着的时候蚀入的”,他现在怀疑甚至可以确定,念七所指的甜味的来源,正是这只允许囚犯饮的“蜜”。
“为什么是蜜呢……”唐玄伊紧皱眉沉思,“所有人都是如此吗?”
潘久摇头,“也不是……但基本上都是,除了那间房里的人。”潘久用筷子指了下唐玄伊牢房斜对面的那个没有镂空的牢房,“那个人的饭都是用另外到盒子装的,和我们不同,虽说有些羡慕……但,听到里面的声音总是十分虚弱,简直就是快死了的样子。想想,大概是和你一样,哪里得罪了杜大夫才会被折磨成这样吧……按理,杜大夫不喜欢这么对别人的,除非做了让杜大夫非常不高兴的事。”
“哦?那你见过那个人吗?”
“没有,之前听送饭人说过一两句,那个人好像是个商贾……说着听不懂的话。”
“商贾?听不懂的话?”唐玄伊长眉略微挑了一下,“只有一人吗?”
“嗯,只有一人。”
唐玄伊眉心又蹙了一下,这人并不一定是他要找的人,但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忽而想到方才在另一个囚犯口中听到的一个词,于是唐玄伊又低头问向仍在吃的潘久,
“阿久,你在这里时间相对要长,可是知道刚才喊叫的那个人?”
潘久顿住筷子,从缝中仰头看向唐玄伊,“是方才那猎户吗?”
“对,就是那个猎户。”
潘久笑了下,道:“那猎户聒噪的很,大约是一个月前到的这里,一直喊着要回家,无聊时还不停和人家炫耀自己的妻子多么美艳动人,儿子多么聪明伶俐。不过……聒噪归聒噪,我倒真的羡慕的紧。”他吃了一口,含糊地说,“我呀,到现在除了把脉之外,都没碰过女子嘞。”
然而他这一句,却好像给唐玄伊带来了什么意外的思路。他眯动了眼眸,立刻问道:“你说他有妻儿……他有没有说过他是哪里的人,姓什么?”
“有有有,他可是什么都说了。我想想……对,他说他来自张德县,姓氏是……是……”潘久皱了一张脸,想了半天,忽然一定,“对,霍,他姓霍!!妻子也随他的姓!”
唐玄伊长睫悄然一掀,脑海里的东西开始不停地涌出。
张德县、霍氏、猎户……
唐玄伊习惯性地将右手食指骨节抵在下唇上,有什么潜藏在线索中的东西呼之欲出。
唐玄伊闭上眼陷入沉思。脑海里拼凑着每一条线索,听过的话语声音,经历的画面时间,似乎都开始重叠交错。周围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有潘久吃东西的声音仍在持续,且变得渐渐疏远了。
猎户、干尸、吃蜜、药、买卖、重金、秘密、穆姓、大夫、洛阳、戴鹏正、杜一溪手腕上想要去掉的烙痕……
唐玄伊突然睁开眼睛,那种熟悉的,逐渐开始蔓延到血液里的兴奋,正一点一点地敲击着唐玄伊的每一处神经。
“原来如此……杜一溪……原来这就是你一直想要藏起来的秘密……”唐玄伊突然笑了几声,笑得时候还会缓慢摇摇头,到最后连夹菜的潘久也被那阵笑引起注意。
当唐玄伊笑声止住的一刹,眸底压抑许久的利光已开始隐隐翻滚。
他侧眸看向正夹着最后一口菜的潘久问道:“阿久,想要离开这里吗?”
潘久一愣,木讷地咗了咗筷子,“有、有这种可能吗?……地牢人手确实不多,离开不难,可就算离开地牢,外面却有重重把守,还有俞县衙役、俞县县民,从来没人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唐玄伊倾下身直面洞后的潘久双眸,“我有一件很想知道的事,所以必须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只有阿久可以帮我这个忙……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潘久目瞪口呆,这里所有人无一不是认命的,为什么这个人……
潘久凝下声,极其认真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没有告诉你吗?”唐玄伊轻描淡写地接道,“我是大理寺卿,唐玄伊。”
潘久傻了一样地眨着圆眼。
叼在那排月牙皓齿中的两根筷子,一支一支地掉在了地上。
……
“方才进去的时候怎么样,那些人还听话吗?”
地牢大门的里侧是护卫休息的地方,刚刚巡视回来的护卫纷纷坐在席上,粗野地抓起案几上碟子里的一把花生,囫囵扔入口中,“还那样,一个个跟死了似的,除了那个猎户,呵……要不是杜大夫要喂养这些人,我早他娘的打碎他的骨头了!”
“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管他们作甚,就是新进来的那个人怎么样,杜大夫特意交代了不能让他死了!”
“挨了一顿鞭子,够受的,杜大夫交代了,伤势稍稍好转,马上就接着来。嘿,这是得罪杜大夫了,没他好果子吃……”说话人也扔了一颗花生入嘴,“嘿嘿嘿,进来这里的人,就都已经不是‘人’了,下次上刑的时候,我也要去挥两鞭子,一定过瘾的很!”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过道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捏着花生的手停了,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喊叫传来的方向。
“好像是那个叫什么久的……”
“杜大夫可是交代过关照这个人,别是出什么事儿了!”
“去看看!”一名护卫丢下自己手上的花生,抓上佩刀,带上另一人,直奔着潘久的牢房走去。
刚来到联排木柱前,就听到潘久此起彼伏的叫唤。
第80章 种子
护卫借着幽光,只见里面那纤瘦的人影正倒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
“救命啊……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潘久喊着,朝几人伸出手。
两名护卫交换了下视线。
“会不会有诈?怎么突然会这样……”一人说道。
另一人嘲笑,“能有什么诈,这里的人要么半死要么已死,何况就这么一个能作的出什么妖,先进去看看吧,要真是有了什么毛病,别把其他人给感染了,杜大夫责怪下来不好办。”
护卫忌讳杜大夫,紧忙点头应了,掏出了腰间的一串钥匙开门,然后匆匆来到潘久面前看情况。
且见潘久神情扭曲,真的一副快要死去的样子。看到来人,潘久忽然就扑了上去,紧抱着其中一名护卫,“快带我见杜大夫,快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杜大夫一定会见我的,一定!!”
护卫被潘久惊住,面面相觑,最后相互点了下头,决定先把人带出去看看再说。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潘久,将他像尸首一样拖了出去。
可走了没多远,其中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忽然低头摸了下自己的钥匙。
“不对,不对!!我钥匙呢,钥匙怎么没了!”
便是在同时,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咔嚓”一声!
护卫一惊,但没等回过头,脖颈下就受了干脆利索的一击。另一人也没能幸免,两人相继跌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潘久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像是大难不死般抚着胸口用力喘息几口。
“这种事,太、太紧张了……幸好、幸好……”
唐玄伊将特殊的钥匙取下,后将其余的扔给潘久,“去开门吧!”
潘久握紧钥匙连连点头,“您也要小心!”说着,他回身往后跑。
轰轰轰轰!
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一连串的开门声。
犯人们先是有些困惑,而后明白了,一一走出了牢笼,那几乎在眼底消失的火焰突然爆发出来。接下来,他们就像是海水一样从牢中涌出,叫嚣呐喊冲破了整个地牢。
乱声渐起,唐玄伊却静的出奇,他独自朝相反方向而去,最后停在了那扇封闭的木门前。指尖挑起上面挂着的铜锁,毫不犹豫地用手上的钥匙将其打开。
“咔嚓”一声,锁栓掉落在地。
唐玄伊从墙上拽了个火把下来,用力推开了眼前这扇门。
一股油腻而难闻的味道飘了出来。
唐玄伊眉心微蹙,扬步迈入。
幽幽火光渐渐将这黑暗的地方照亮,周围是冰冷的石壁,没有半点有人生活的痕迹。
脚下踩着一些干涸的血迹,倒不是一滩血,而是一滴一滴,像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量不足以致命,但足见伤口不少,而且新血旧血交叠。
突然听到了些许的声响。
唐玄伊迅速将火把靠近了声音的源头,照见到角落里一团蜷缩的“东西”。
似是感觉到有人来了,那“东西”晃了晃,一点点探出了头。
一声绵长而虚弱的呻吟声自那“东西”中一点点飘出,再然后,说了一句艰涩难懂的话,是语非语,甚至有些像咒语。
唐玄伊意识到什么,神经忽然绷起,迅速上前半膝跪地望向角落里的“人”。
且见他神情恍惚,一张干裂的唇瓣一张一翕的,下颌衣襟上还沾着方才护卫强行喂粥时沾下的汤汁。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干了的血痕,头发被油腻成一团。似是听到来人,那人抖动了一下身体。可正是这一动,身上盖着的一条黑布滑落在地,露出了一条被砍掉了一半的双腿,但那双腿明显经过精细的处理,没有任何溃烂的痕迹。
这个手法……
杜一溪!
唐玄伊眸子眯动一下,又凑近些许,侧耳倾听那人隐隐约约道出的话语,但是那人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
所以那人根本也不可能想到,接下来,唐玄伊用了与他同样的语言,也说了一句话。
那人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像是突然找回了根深在体内的魂魄。
“你……怎么会知道……”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缓缓道出。
“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杜一溪会如此折磨一个大食。”
那大食浑身一颤,脸上浮现了囊括了仇恨、悔恨、懊恼、绝望的复杂的神情。
“芙蓉……芙蓉……”他垂下眼,像是念着咒语一样不停说着这两个字,而后忽用如白骨般枯瘦的手抓住唐玄伊的双臂,“芙蓉……芙蓉……种子……种子……杀……都杀……都死了……都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卖给别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埋了、都埋了……再也不敢……对不起……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大食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而后环住身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残留在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杜一溪的愤怒。
芙蓉……
唐玄伊拧起眉,拼尽全力在这碎片般的话语里找到最核心的信息,可是芙蓉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可能因为那种东西产生这样的浩劫?
“芙蓉……芙蓉……”唐玄伊重复着,脑海里浮现处进入到这里时路过的那一片血红般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