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巴朝院内抬了抬,示意方初看那些人虔诚的表情。
方初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能弹好这大悲咒!
至少在场众人中没有。
不是琴技不行,是心境不行。
皇上出来后,殿内商贾们不顾约束也都跟了出来,严未央、韩希夷、沈寒秋兄弟都十分着急,只想不出办法来打破这局面。
谢吟月失神地看着清哑,想:“她果然有后招!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募捐。照这样下去,今天要募集多少?”
在她前世,并没有这一幕。
谢吟月看向韩希夷,只见他剑眉聚拢。
她无力,明明他在身边,却觉得好遥远。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连顺昌帝也觉必须叫醒清哑的时候,人们听见“呀”一声轻呼,然后琴音停止,只剩尾音袅袅消散。
清哑举起右手查看,中指上,一滴嫣红的血珠正膨胀。
方初急扑过去,问“怎么了?”
清哑给他瞧,道:“手划了……下。”
天冷,皮肉冻久了发脆,容易受伤。
还有,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哆嗦、发颤。
方初掏出手帕子,先裹住那手指,然后将她两手都握在手心,感觉像握住五根细冰凌,不由心慌;又因他左手只有半掌,握不全她两只手,忙又塞入自己怀里,紧紧压在胸窝处,顿时觉得寒意窜入心底。
他颤声问:“冷不冷?”
这是废话,可是他不知说什么。
旁边许多人,他不知该说什么。
顺昌帝吩咐道:“来人,快取药来!”
清哑回方初道:“还好——”听见顺昌帝说话,发现身边围了许多人,诧异道——“怎么……都来了?”
顺昌帝看着清哑,只见她黑瞳深深,仿佛凝结成冰,看不出一丝情绪,他理解为无欲无求,“很冷吗?”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清哑摇头,忽想起该参拜,忙道:“参见皇上。”
一面说,一面就要起身。
方初道:“小心,慢点!”手下用力搀她。
清哑觉得他太过小心了,人家还以为她轻狂呢。
她道:“没事。我……哎哟——”
她屁*股刚离凳子,便又跌坐下去。
原来,她居然不知自己弹了多久,那腿脚都冻僵了。
顺昌帝急道:“这样不行,快让人抬进去。”
才说完,只见方初伸手抄在清哑腿弯,将她抱起来,对他道:“请皇上恕罪。”一面就匆匆进殿,所过之处,人们纷纷让开。
顺昌帝吩咐仁王:“快叫个大夫来。”
仁王慌道:“回皇上,已经去叫了。”
他担心极了:若是大哥知道弟子冻伤,会不会怪他没照看?刚才真不该听胡总管的,一面想,一面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
阶下百姓自清哑停止弹奏后,如同解咒一般活过来,原本脸上虔诚的神情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关切,纷纷议论。
众人忘记了捐款,一齐看向台矶上。
一老者看见清哑站不起来,壮胆对方初道:“不能用热水泡,要慢慢焐过来。”然方初已经匆匆进殿去了,也不知听见没有。
胡近却毫不担心,慈善中心挨着仁王府,仁王府别的没有,就是大夫多、药材多;再者明阳子先生也回来了,死人都能给治活,别说区区冻伤了,他还是赶紧募捐吧,要趁热打铁。
郭织女为灾区募捐弹琴,然后冻伤,这是多么感人的事!
胡近敏锐觉得,必须利用把握这个机会,让捐款再增加。
他沉痛地对众人道:“大家看见了,郭织女弹了这么久,手脚都冻伤了。本官再找个人来弹也容易,就怕弹得不如郭织女。这佛音若不是心怀慈悲,是弹不好的。少不得请大家伙担待!”
说着,恭敬地抱拳行礼。
众人果然感动,纷纷说,不用再找人弹了,没人弹他们一样会捐款;又说回去告诉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也来捐。
胡近十分满意,擦了擦眼角,亲自站在募捐的桌案前,与每个募捐者都说上一两句;遇见打扮穷困的,还关切地问人家家中可能过,别因为募捐影响家中生活才好,说这募捐是不强求的,皇上再三严令不许摊派,他不敢违反皇命;又说郭织女慈悲,若听说大家捐出养家的银两,她可不要愧疚死,大家还是算计好了再捐。
他对每个人都有话说,实在没的说,就抱拳感谢。
这敬业的精神,比清哑弹琴也不差了。
众人都被他恳切的话语打动,笑呵呵的对他印象十分好。
慈善中心的执事人和差役们对大总管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说清哑进殿后,靖安大长公主命人用布幔隔离一块空间,方初和严未央一人抱住她一条腿,脱了她鞋子,轻轻揉搓腿脚活血,帮她恢复;少时,仁王府大夫过来,为清哑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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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4章 回击(古溪清泉和氏璧+)
等清哑恢复,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所幸无大碍,那几个熏炉还是起了作用的。
这中间,胡近送进来第二批捐款,经统计后,与之前合计,总数已经达到四千万,外面还在持续募捐中。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君臣和商贾们还是震惊不已。
方初这才知道,原来捐款早就超过了三千万。
胡近这个利欲熏心的混蛋,竟敢利用清哑!
若是这些捐款都用在灾民身上就罢了,若是胡近敢挪用,哼……他有的是法子叫他连官带命都丢掉!
这一刻,方初对原本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关注起来,因为这些捐款是清哑募捐来的,是百姓对清哑的信任。
他还担心另一个问题——募集多了未必就是好事。
他凑近清哑耳边,飞快道:“记住:这些银子都是皇上募集来的。皇上振臂一呼,天下莫不响应。皇上恩泽天下,威压四海。”
清哑转脸看向他,一下子看进他眼底。
她什么也没说,把手放进他手里,说“好痒”。
冻久了再焐热,冷热交替,很痒。她不但手痒,腿脚也痒,又不敢动来动去,怕失仪,忍无可忍之下,真想找个地方挠痒痒去。
于是人们便看见,方初轻轻帮妻子揉手,很体贴。
太皇太后关切地问:“郭织女,手很疼吗?”
清哑摇头道:“不疼,痒。太皇太后,好痒。脚也痒,就像千万只蚂蚁夹得,好难受……”话才说完,上下人一齐抿嘴低笑。
方初有些尴尬,忙道:“这是要生冻疮的前兆。”
顺昌帝咳嗽一声,想说点什么表示关切,结果发现什么也不好说的,想她脚痒却不能动,也代她感到难受。
太皇太后忙道:“等事完了,起来多走走就好了。”
皇上忙道:“皇祖母说的是。还是商议下面章程吧。”
早商议早完事,让郭织女找地方挠痒痒去。
太皇太后又道:“郭织女,你怎么知道能筹这么多?”
清哑也没想到能筹这么多,也一直在想这事呢,听见太皇太后问,脱口道:“太皇太后,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
众人错愕,不太明白“群众”的意思。
方初忙捏清哑手心,示意她别用前世的词句。
清哑醒悟,改口道:“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皇上振臂一呼,百姓群起响应,没有办不了的事。”
她小小地拍了皇帝一个马屁。
方初暗赞她说的好,又捏了一下她手心。
顺昌帝果然圣心大慰,一时间意气风发。
——这样的话,他最爱听!
蔡大人上前道:“皇上,我等都忽视了:大靖最有钱的不是锦商,是皇上。无论贫富,天下百姓皆是皇上子民。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众志成城,靠的是众多人力量。”
顺昌帝连连点头,道:“爱卿说的有理。”
王大人听后目光连闪,不知想到什么。
清哑又道:“捐款这么多,太皇太后功劳最大。她让大家不拘捐多少,尽到心意就行了,这让人没有心理负担,觉得皇上是好皇上。要是刚才皇上杀鸡取卵,百姓会当皇上逼迫压榨他们,会怨恨皇上。这样事做多了,百姓就不再相信皇上了,觉得朝廷像强盗。”
众臣一齐凛然,这郭织女可真什么话都敢说。
冯尚书本就心里不自在,这时更疑心清哑隐射他,激动道:“休得胡说!本官不过要你们多捐些银子,何曾鼓动皇上压榨百姓了?”
这个罪名他可不能担。
清哑质问道:“我们不是百姓?不是皇上的子民?”
冯尚书道:“你们又不是出不起。太皇太后让大家尽到心意,你们尽到了吗?百姓小民都捐那么多,你们有什么脸面?”
清哑见他翻来覆去都是那个话,恼恨极了。
方初早不想容忍他了,此时募捐结果已定,便沉声问:“敢问大人:大人说谢家捐了祖产,拙荆不该落后,是也不是?”
冯尚书强硬道:“是!”
方初道:“历史上名臣荟萃,大人比他们如何?”
冯尚书脸霎时涨成猪肝色。
方初高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谴责别人无能时,最好先反省自己能力够否;谴责别人不做圣人,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圣人!更何况——”他因愤激,说得太快,停下来平息心绪。
大殿内雅雀无闻,上下人等都注视着他,没人打断他。
顺昌帝也没打断,他明白,若不让郭织女出这一口气,恐怕今日所有商贾都会心存怨愤,甚至传开后,会引起百姓怨愤。
方初顿了下,便继续道:“更何况拙荆虽未像谢家一样捐出祖产,但她公开织布机和纺车,公开研制出的织锦和棉布,让天下百姓赚了多少银子,大人算过吗?还有这才公开的混纺布,不算家产?”
严未央早在方初质问冯尚书时,便示意严暮阳出头。
他身上有功名,即将步入仕途,这时出头能尽展少年锐气,提前给皇帝和朝臣们一个印象;再者,他也比商贾们适合发言。
所以,方初话音一落,严暮阳便站起来,高声道:“对!郭织女早在十年前就将家产捐出去了,还不止捐了一次。她若是不公开技术,郭家绝不止现在这个规模,今天不可能只捐两万两。我们不能只看眼前捐款,郭织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百姓千秋万代都能从她的捐献中获利,而不是只有今年或明年获利。”
顺昌帝和众位大人眼前一亮,暗自喝彩——
好一表非凡的少年,句句切中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