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初沉默了一会,干涩道:“是。”
说完却垂下眼睑,不敢抬眼看清哑。
清哑却问道:“真的吗?”
这次,她问出声来了,声音很轻很轻。
轻柔的声音却如重锤般砸在方初心上。
他差点喊了出来,倒退一步,神情僵硬。
谢吟月跨前一步挡在清哑面前,道:“当然是真的!姑娘不用逼问方少爷。他好歹是男儿,好男不跟女斗,自然对姑娘忍让三分,便是那晚姑娘病危还是他找大夫去救的呢。再者又何须问他。破誓也好,报应也好,姑娘只管拭目以待!”
一向端庄的她刻意靠近方初,和他并肩而立。
仿佛向所有人宣示:看什么力量能把我们分开!
“我问他,”清哑轻声道,“因为他还有一丝廉耻心。”
话音刚落,方初便怒喝道:“郭清哑,你太过分了!”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先爆发了。
他向清哑面前跨了一步,抬起手来,似乎要去抓她胳膊,或者打她——别人看上去这么认为的。
阮氏见状,扑过去挡住他,嚷道:“你干什么?你敢动手?”
韩希夷也急忙拉住方初:“一初,切莫冲动!”
众人还在咀嚼清哑那句话,谢吟月也已明白了过来。
她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连头带脖颈都紫涨,身子微微颤抖,出道以来首次失态,便是上回在锦绣堂也没如此,当时也只是震惊。
她盯着清哑,才要开口,却被方初给拉住了。
方初也是一时激怒,被韩希夷提醒,迅速冷静下来。
嚷出来,只会更跌脸面。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清哑这句话的含义:他还有一丝廉耻,所以她才问她;换言之,谢吟月毫无廉耻心,跟她说话是对牛弹琴!
他能不愤怒吗?
当时就要不顾一切揪住她,问个清楚明白。
可清哑却安静如常,仿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她坦然问:“不然,你心虚什么?”不等他回答,跟着又补问一句,“还是你们学的不是孔孟之道?”
若学的不是孔孟之道,所以仁义和廉耻标准也不相同;否则的话,谢家干的这事一目了然,还需要辩驳吗?谢吟月凭什么理直气壮?
清哑不善言辞,却最是眼明心亮,早感觉方初色厉内荏,其实对于自己所为心虚理亏,落在她眼里就是还知道一丝廉耻;相反,谢家人强势霸道,明明做错了也不肯退让一步,一再对郭家步步紧逼,毫无廉耻和公理心。
所以,她从不理会谢吟风。
谢吟月虽比谢吟风强,也是不择手段。
方初自然充分领略她的意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谢吟月见这情形,眼中迸出犀利光芒,迅速冷静下来。
她终于体会到父亲昨晚安排的用意——
郭家,决不能给他们一丝成长的机会,一旦他们爬上来,将不择手段对付谢家;郭清哑,决不能让她在纺织业内放光,否则,她谢吟月将永无升起之日!
她轻笑道:“我刚才说了,方少爷好歹是男儿,因此才对姑娘忍让三分,姑娘还得寸进尺了!真是可笑!若我们真是那不择手段的人,姑娘坟头上只怕长了草了。难道姑娘忘了,自己病危的时候是谁找大夫去救的?还有,在锦绣堂,是谁差点摔个满脸开花,又被方少爷给救了?如今反倒在这里对他出言不逊!”
阮氏恨极,抢白道:“是啊,方少爷是我郭家的大恩人!!先帮你谢家抢了郭家的女婿,气得我小妹大病要死,他再叫人来救,可不就是郭家恩人了!在锦绣堂,他又逼我小妹把织锦让给谢家,可怜小妹又被他逼得晕过去,他再救人,又当了一回恩人。我郭家要报恩,这不就把织锦和织机乖乖地送给他了。多好啊!不愧是买卖人,脑子就是精明,会算计!”
方初在谢吟月说话的时候,便觉不妥,要阻拦她,哪里拦得及。待阮氏一番话出来,饶是他久经考验,老脸皮厚,众目睽睽之下,也是难堪异常。
想要辩解自己救人并非有图谋,又觉说不清。
想要怒争一口气,偏又争不上来——
若是为了脸面而不用郭家的织锦和织机,他万万做不到!再说看也看过了,学也学过了,就算不用也是学过了,还能怎样。
所以,他只好任人打脸了。
反正,这脸已经被打过几回了,还被啐了一口。
然这还没完,不等谢吟月反击,清哑又插话了。
她看着方初道:“伪君子!”
又转向谢吟风:“真小人!”
然后总结:“绝配!”
言语简练精辟,果断利索。
金缕坊掉了一地下巴。
韩希夷再不能袖手,及时抢上前赔笑道:“郭姑娘……”
谢吟月怒了,从来没有人当着这么多人如此折辱她!R1152
第134章 完胜(二更求粉红)
她对清哑点头笑道:“到底是郭家闺女,骂人也骂得高妙。原来看你安静寡言,以为你跟你母亲和嫂子们是不一样的,谁知还是一样。可谓家学渊源。倒是我小瞧你了!”
清哑也道:“我也以为你跟你妹妹不一样。倒是高看你了!”
谁知也是一样,谢家也是家学渊源。
当然这是她未尽之言,但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
严未央差点没笑出声来,急忙扭过脸。
方初额头青筋乱跳。
韩希夷干咽了一口吐沫。
卫昭却笑了,笑得很迷人。
他看着清哑,如同发现一件稀世宝物一样。
谢吟月也禁不住把脸红透了,待要怎样,又不能怎样。
说她们姐妹一样,听字面没什么,然这段日子谢吟风名声扫地,本就对她名声有影响,如今被清哑直说出来,叫她颜面何存?况且她心里也气堂妹,也看不上她的行径,自然不愿与她相提并论。
可是眼下叫她如何辩驳?
难道踩踏谢吟风,洗清自己?
当下她强撑着,冷笑道:“果然伶牙俐齿!”
清哑当然听出她讽刺意味,却一点也不生气。
甚至,心里还有些小愉悦、小得意——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听人说她伶牙俐齿。
她前世是哑巴也!!!
一瞬间,胸中积压的闷气散去不少。
不过,她很矜持地没表现出来,也没回应谢吟月。
她又不笨,再单纯,经过几次跟人交锋也学了些小乖:她大病初愈,刚应付了江明辉和谢吟风,已经心力憔悴,实在不宜再跟谢吟月和方初纠缠下去,回头再像上次在锦绣堂时一样晕过去,倒霉不说,还输了气势。再说,她觉得跟这种没廉耻的人没什么好辩的,他们的人生哲学就是“弱肉强食”!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怎么也得还击一下。
于是她轻蔑地扫了谢吟月和方初一眼。
那静静的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讽刺。
她已经察觉了,对付方初用眼睛比用嘴管用。
方初迅速领会她目光的含义,顿时眼前浮现“连皮带骨”四个字。
他真是受够了,气得又喝道:“郭清哑,你不要太过分了!”
——真当他是泥捏的?
可是,这话在心里想不要紧,他却喊出来了!
才一出声,心中便觉大事不好:先前呵斥还有个理由,因为清哑言语辱及谢吟月;刚才她可什么都没说。
果然,众人都愕然看向他——
人家都主动退让了,你小两口还不肯放过?
谢吟月就罢了,跟郭家结了深仇的,又是女子,和郭清哑针尖对麦芒还说得过去;你方大少爷堂堂男子汉,以二对一,这么呵斥一个小姑娘,太过分的是你才对!
难道只许你骂别人,不许别人反击?
好像你昨天还在跟人家学织锦吧?
这还没过河呢,就拆桥了!
卫昭冷冷地问道:“方兄倒是说说,郭姑娘怎么过分了?”
严未央也喊道:“表哥,你太过分了!”
沈寒梅撅嘴嘀咕道:“太欺负人了!”
她万分同情清哑,敬佩她居然应对了过来。
方初哑口无言,又气又愧,憋得要吐血。
韩希夷忙对方初责道:“一初,不是我说你:你先前斥责谢二姑娘还有些样子,正是长兄管教妹妹的范儿;怎么这会子昏了头,责起郭姑娘来了?我知道你是好心,想息事宁人,但你怎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你可是谢家未来的女婿!你要帮未婚妻对付郭姑娘,别说大家看不过去,我这个做朋友的也不依你,也要帮郭姑娘出头说句公道话。瞧卫少爷不就看不过了!还有,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她们小姑娘家,彼此之间嬉笑嗔怪,万般举止皆是小女儿家娇柔心肠,不过是闹一会子罢了,过后就丢开了。这情形咱们男人家本不应该插嘴;就算插嘴也该劝和,怎能火上浇油呢?回头闹出事来都是咱们的不是了。再者,谢大姑娘和郭姑娘都是奇女子,所谓不打不相识,没准她们彼此惺惺相惜,往后成为莫逆之交也未可知。你今日做了恶人,他日她二人相交,瞧你可有脸面对郭姑娘!依我说,大家散了吧。郭姑娘,这刺绣可是看完了?若看完了,眼下有暇,不如和严姑娘她们一块去湖上看选花魁吧。各位姑娘们也都去瞧瞧,今儿湖上很热闹的。”
最后两句话一是对清哑说的,次则朝众女招呼。
卫昭凉凉地说道:“韩兄当真是舌灿莲花,小弟自愧弗如。”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被他说得丝毫不含硝烟,成了女孩子们撒娇赌气耍小性的充满闺阁情趣的场面,不是舌灿莲花是什么!
谢吟月也觉察清哑目中的讽刺和无声挑衅,本来也忍无可忍的,幸亏韩希夷拦住说了一大通。她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之前是被郭家姑嫂逼到了墙角,全力应对也没讨到好,反一再失利,清哑又先行撤退,她便顺势下坡了。
清哑却没理会韩希夷。
她又愉悦了,根本没听见韩希夷啰里啰嗦说了什么。
瞅一眼就让方初失态,还被众人围攻,能不愉悦?
严未央见韩希夷站在当地侃侃而谈,引得众女都看他,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亏你想得出来!”
韩希夷这才发现未曾细想,叫女孩子们去看选花魁有些欠妥当。
然他什么人,再尴尬的局面也能扭转,因笑嘻嘻对众女道:“虽然在下这话有些孟浪,却是一片丹心,并无亵渎各位佳人的意思。那些参选花魁的虽都是些风尘女子,却精通音律,无论笙箫、琴、琵琶,无不各具特色。值此良辰,若在水上静坐,再佐以清茶细点,倾听美妙的乐曲,难道不是一桩美事?”
众女听了纷纷含羞而笑。
“听曲子?她能听得懂吗?”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在嘀咕。
不少人都露出赞同神色,还有人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