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到不远处有全身染血骑士在众人的拥护下,径直摘下面甲,对着高台呼喊道:“台上可是郭公则乎?!”
郭图有些诧异,台下青州骑兵已有军士在翻身下马步战斩杀他的随从欲要登台夺旗。
见对方似乎很熟悉他,忍不住问道:“君何人也?竟然认识图乎?”
不想那人笑起来,说道:“我常听郭参军有言,说族亲郭公则效力于袁本初,又与足下相貌符合,故有所猜测。”
“刘使君气度恢宏,有揽天下英豪之志,公则既是颍川郡人士,若早降之也可归乡,与亲友把酒重聚,何有不乐哉?”
两人谈话之间,青州骑士数十已持斩马刀杀至高台最顶层,方圆百步内,活下来还未曾投降的袁军当中,只剩郭图一人。
其余袁军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听见异常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和袁军幕僚畅谈,让众多虎贲骑与锐冲营将士不禁面面相觑,彼此之间大眼瞪小眼。
谁也不敢过去临头一刀,将对方连人带旗劈成两断。
“玄德公,颍川智谋之士多矣,图不过庸才耳,何以让玄德公亲自临阵劝降。”
郭图从对方的语气中,也瞬息反应过来,骑士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然后遥想到与郭嘉关系亲近,又善于指挥骑军奔袭,还能在军中有如此威望,让兵卒能够忍耐立马杀敌斩旗,建功立业欲望的人,那就只有亲手缔造名震天下青州军的刘备刘玄德了。
再想到对方将大纛竖在步兵车盾阵中,自己藏身于骑兵,以一千七骑,数度换马来回冲阵,先后击败袁军骑兵与乌桓突骑近万人马,把袁公中军打得溃不成军。
眼下战场上七八万步军,怕也是难逃了。
倘若望见袁氏大纛轰然倒塌,全军恐怕立即崩溃。
青州骑兵再从背后掩杀,与数千步军汇合,一战便可击破河北十万大军。
郭图想到此处,不由暗中感慨道:“刘玄德果然有高祖、光武之风,敢于亲冒矢石,奋兵讨击,使敌应时崩解,河北十余万众束手降服,霸王之业成矣。”
“袁公,败的不冤啊。”
刘备在不远处抬首眺望,见郭图陷入沉思之中,一边耐心等待对方回话,一边让麾下骑士下马歇息,拿出水囊喝水,顺便喂食马儿豆料,谨慎备战。
看看袁绍会不会以为虎贲骑身体力竭,见袁军大纛还未倒下,遂让骑兵杀个回马枪,好转败为胜。
刘备为了把袁军骑兵与乌桓突骑一网打尽,以便利于接下来的追击,则故意迟迟不斩袁氏大纛,就看袁绍敢不敢冒这个险。
明面上在和郭图倾谈,实则在暗中休整恢复马儿与骑士的体力,悄然更换军械。
郭图站在高台上,自然可以将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忍不住高呼赞道:“玄德公用兵,可谓正奇两用,总有出奇制胜之略,图佩服。”
刘备听闻,遂笑道:“不管袁本初会不会复来,备皆要谨慎待敌,此时乃军中将,身系士卒安危,不可大意也。”
“公则,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岂能附行谋逆之事,此刻悬崖勒马还为时未晚,袁绍非英雄也,不过公孙述之流罢了,何况覆灭就在眼前,郭氏何去何从,公则不妨慎思之。”
刘备抬手遥指北边,面容肃然道。
若有可能,他还真想着招降郭图,身为颍川士人又多年效力在袁绍麾下,对于河北士族的那些龌龊事了解的十分清楚。
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袁绍治下非河北人士的心腹幕僚甚多,可惜河北之战以来,对阵过的逢纪与许攸纷纷惨死,辛评去向不明,军中只剩下荀谌与郭图是颍川出身了。
要是郭图愿降,倒是一把对付河北士族的利刃……
郭图听见玄德公的话,拱手行礼笑道:“多谢玄德公厚爱,图既效命于袁氏,当从一而终也,岂能因利背主耳。”
“此刻大势无可挽回,只求速死而已。”
说罢,转身朝北一拜。
心暗道:“子远等我,余来寻你了,黄泉路上走慢些罢。”
郭图双眼紧闭,从高台腾跃而下,应时闷沉响落在地。
按捺不住的虎贲军士立即上前斩断袁军大纛,麾旗倾倒没多久,正在攻打青州军阵盾的袁军步军发现中军大纛不再飘扬,顿时旗靡辙乱。
立马阵脚大乱,溃不成军,纷纷丢下军械逃命。
车阵内旋即擂鼓,先登营、铁甲营、声射营从缺口涌出来趁势追杀袁军溃兵。
刘备则等了许久,也没看到袁绍让骑兵折返回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摇了摇头,遂分出五百骑军前去前后夹击袁军,再让骑士去通知大营立即出击奋敌。
他再领歇息好的千余虎贲骑,前去追击袁绍。
遂让军士把郭图身尸搬到马上,待此战结束后,再与袁军战殁的兵卒一起安葬,没想到军士刚抬起对方手脚就听见,没有声息的郭图发出痛彻心腑惨叫。
“痛杀我也,痛杀我也!”
“怎么会如此痛?!吾的手脚是不是都碎成齑粉了,为何还未死啊!”
“痛啊!”
第279章 瓮中捉鳖
刘备也没想到,郭图从高台跃下竟还没有摔死,看样子应该是断了手脚。
虽心里感到好笑,但这时若真笑出声,就有点对颍川士人不尊重了。
刘备立时摆手,让懂得粗浅医治骨肉的士卒,上前查看究竟,再找机会把郭图带回大营。
他此刻没时间去管郭公则了,还要赶着去追袁绍。
一声号角齐唤上马,骑士再度高举旗帜,数千马蹄声势浩荡,呼啸朝西北而去,迅速消失在天边。
……
袁绍原本在数里外,还想找机会率骑兵杀回来,却听到赶来的斥候禀道:轻骑兵已经被冲散,甲骑在交战中也岌岌可危。
只好舍弃这个打算,准备暂时先退往绎幕,令沮授、张郃、高览等人率步军前来救援,待收拢溃兵后,再与刘玄德决战。
当荀谌听到袁公的想法,立即摇头反对,揖礼道:“袁公,此事万不可为也。”
“鬲县尚有张辽数千兵卒,张儁乂虽领兵过万,而我观近日传来的战报,张郃常有吃亏迹象,恐其不敌张辽,高览与董昭此刻还在攻打平原郡东部各县。”
“要等他们率军到来,怕刘玄德会先一步至绎幕,为今之计,只有退过洹水再做打算罢。”
袁绍听完,沉吟不语。
先前三叉胡须的河北掾吏,也在人群中,闻声连忙献计道:“袁公,刘备骑兵近在眉睫,已然是急如星火,间不容发之时,至少也应当退守东武城。”
“我乃甘陵广川人士,早年听闻东武豪族西门氏与刘玄德有旧怨,数年行贾侩卖粮食常高价卖与青、兖二州赚足了财帛,若闻刘氏胜,西门氏必然惊恐万状。
袁公可先许诺助其守城,待征调收取钱财之后,赏钱以犒劳军心,甚至亦可用财帛使乌桓人护送公渡河北归。
而西门氏亿钱瓮尽杯干,料也不敢轻易降刘,害怕度田再受损失。”
三叉胡须的掾吏,一面打恭作揖,一面陪笑说道。
荀谌听了大怒,用眼神瞪了对方一眼,急忙道:“袁公,此刻我军大败,不可再招纳乌桓随军,乌桓乃北部蛮夷也,心性反复无常,喜急公近利,唯利是图。
先前尚有步骑军十万,蹋顿不敢有异心,而眼下我军损失惨重,只剩下千余骑兵仓皇北归,乌桓乃有五千之数,设使中途忽然变心易虑,见异思迁,则我军危矣!”
“此人想必与东武西门有旧怨尔,故献此计策揭人之短,只为诛除仇家罢了。”
说到这里,连荀谌也不由冷哼一声,哪怕有荀氏儒风家训,对于这般小人行径,也忍不住鄙夷不屑。
袁绍脸色带有愠怒,斥责道:“绍为汝南袁氏大户,岂能假意许诺,又夺人数代积蓄,岂不是与刘玄德无二,此事勿要再言。”
他能征调这么多豪族部曲前来决战,就是许诺不夺河北士族、豪族的庄园田地,以及奴婢、部曲、僮客。
不然河北豪族怎么会蜂趋蚁附,还不是舍不得交出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有蓄养的部曲与奴婢吗?
刘备打击豪强,他就拉拢豪强,刘备度田,他便让利,每与备反,事有可成。
不同于曹孟德被击败后,便痛定思痛,寻找刘备强大的原因,在江东诛杀不服豪强,收其钱财与耕地以养士卒。
袁绍要是敢在河北这么搞,那士族、豪族就得主动投刘了,反正都要度田,何必跟着你袁氏做逆贼。
先前还想在冀州度田,后边随着刘玄德声势越来越大,不仅度田心思要收敛,还要对河北豪族进行妥协。
以为能借众力,一战而击破刘备,那时再来清扫河北,没想到……
袁绍思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从西北方向的东武城,搭浮桥渡过洹水,回信都再度征召郡国兵与部曲防守安平郡。
遂肃然下令道:“传命张儁乂挫败鬲县张辽后,在引军撤退回渤海,高览、董昭回师驻守东光、南皮、浮阳三县,此三城更靠近漕河,方便粮草运输。”
“让沮公与快马赶回信都以监兵事……”袁绍说到这微微顿住,忽地想起了什么事,猛然望向左右竟不见熟悉的身影,急忙问道:“田元皓身在何处,骑军撤退怎没将他带上?!”
难怪一时间总感觉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原来是没人站出来直言进谏了。
荀谌闻话也拍掌反应过来,顿时瞪圆了双眼,与袁公面面相觑。
坏事了,先前撤退太快,光顾着和郭图道别,忘记把田丰从后营给带出来了。
没想到此役,除了郭公则外,又损失了我河北一幕僚良佐矣!
众掾吏发愣之际,陡然听见斥候传报,青州骑兵砍下大纛后,没朝步军杀去,反驰马朝西北方向疾速赶来,离此地只有五六里了。
袁绍立即心头一紧,对荀谌说道:“友若,青州骑军锐利,却在战场厮杀多时,想必已势穷力竭,所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如今我军以逸待劳,诚若在此养精蓄锐待敌冲杀,有无机会反败为胜乎?”
就算前军大败,只要眼下能挫敌军锋芒,那也算胜过一场,可替河北挽回些许士气。
在人心动摇时刻,小胜也算胜。
荀谌则诧愕地望着袁绍,如今都什么情况了,还想着反败为胜,这可能吗?
叹息道:“袁公,此时大军困顿于此,兵卒无心再战,还是赶紧渡洹水,返回信都罢。”
“此处离洹河渡口,有三百余里之遥,还是快快启程为好。”
荀谌就差没直说,袁公你现在就如项籍败逃乌江,好在邺城和渤海还有驻军,还能调步军赶来守城。
不然,怕连洹水都过不了。
袁绍见众骑军皆是惊惶不安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付之一叹,哪怕他成功退守信都,大败的消息一旦传开,那甘陵、渤海、魏郡各县的官吏守卒俱会为之动摇。
又将如公孙瓒攻冀州,望风而降者,必定比比皆是。
袁绍举目四望,想将周围一切尽收眼底,对荀谌道:“再分五百骑抵敌,不可近战肉搏,用且战且退的方法,将青州追兵引去绎幕,其余骑兵与我等一同北归吧。”
“走罢,不知还有无机会再来……”
袁绍意味索然的想道。
他做梦也没想到,兴师动众率河北甲兵十万,却让刘玄德用骑军一战破灭,到现在想到此事,还难以置信,恍恍惚惚似乎犹在梦中。
曾经吞吐天下的心气,也随着敌骑击溃中军,变得不可触摸,再让荀谌误打误撞地一劝,使他突然清醒过来,想到后面冀州、幽州闻讯的连锁反应,更加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收拾烂摊子,再重整士气,无疑比打败仗还要让人心力交瘁。
……
另一边,刘备得哨骑汇报,西北边发现敌骑踪迹,与他判断袁绍逃离的方向相似。
遂笑说道:“袁本初想要从东武城越过洹水,要让他逃遁,恐怕还能调豪族部曲守城。”
“夫一日纵敌,成数世之患,诸位切莫放跑了袁绍,能斩杀袁绍者,赏钱百万,免赋税五十年,耕田千亩,军士或家中子弟可量才录补为青州吏。”
一传十,十传百,军中听闻者立刻情绪激昂,干劲冲天,一扫先前的疲惫感,变得奋袂攘襟,纷纷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斩袁绍狗头,前来请功。
能在青州度田后,还拥有千亩良田的宗族都屈指可数,何况很多人数较多的宗族,都让使君一一拆散。
许多直亲与旁亲因为利益冲突变得对立,互相监督,只要敢违法乱纪,立即举报郡里或州部。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因军功分赏千亩良田,那才是真正的衣锦还乡,所谓人生一世,可衣食充足无忧,能出门乘马,又为人敬佩,还能在家乡为掾史,亦可为先祖守坟墓,可谓人生圆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