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夯土的民夫们停下木杵,目送那匹口吐白沫的黄骠马冲过瓮城。
还不待他们弄清楚怎么回事,耳边便传来校场中的集合鼓声。
正在田间播种的老农直起腰,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城头突然升起的狼烟。
“取我甲来!击鼓聚兵,三通鼓未至者斩!”
总兵府内,王二虎仅仅扫过一眼急报,便蹭的一下站起身来。
校场点将鼓隆隆作响,城西正在修筑的瓮城墙上,数百兵丁当即扔下砖刀,不顾一切的往城下跑去。
街巷中源源不断窜出的轻骑队。
到处都是呼喝声,到处都是吵嚷声。
“闯逆又打过来了?”
路旁正扛着农具准备下田的农夫声音发颤,残缺的左腿不自觉地发抖。
城墙根下,正在给新垦荒地施肥的孙寡妇直起身。
看着一队重甲步兵小跑着穿过菜畦,铁靴将刚翻好的地陇踩实,却破天荒没有叫骂。
怀中的婴孩惊醒啼哭,她也只是默默的撩起衣襟喂奶,目光盯着城楼上那面玄色军旗久久不能转动。
三通鼓毕,校场上已列起黑压压的方阵。
来自宣府降军的刀盾手自发向右翼移动,给保定火铳队让出射击位置,宁远长枪兵将枪杆尾端插入土中,这是经常和建奴作战留下的本能。
王二虎的目光扫过这些各营精锐拼凑出的新军,最终还是落在最前排的勇卫营身上。
那一千具铁甲是甲缝里还沾着大战时的血垢,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知道要打仗了,所带来的惬意。
“报!蓟州镇八千七百将士整备完毕!”
副将的声音洪亮。
王二虎点点头,经过多次大战,他越来越有总兵的派头了。
翻开手中军册,上面的墨迹未干,最后几页还粘着春耕田亩图册的残页。
“皇爷刚刚下旨,调我们去山海关和建奴玩玩,不然这群狗崽子就要来毁咱们的田了,如果有怕的,现在离队!”
一听是和建奴打,新军眼中不可避免的出现恐惧之色。
而勇卫营则恰恰相反,非但不惧,还一个个激动的跟啥似的。
队内负责缝伤员的半军医,人送外号张绣花的张大头更是直接出言,“头!咱要去打建奴了!?俺娘哎,到时候能给俺分俩建奴不,俺听说建奴有三个脑袋,俺看看是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勇卫营顿时哄闹开来,“咋滴,你张绣花还想给建奴脑袋绣两朵花?”
“哈哈哈哈,张绣花你不用拿刀,拿你平时给弟兄们缝口子的针就行,就你那手艺,往建奴身上一扎,保管疼傻他。”
“狗日的二凳子,你信不信下次老子给你缝俩篮子!”
一番哄闹,王二虎本想呵斥,却见新军在勇卫营的带领下,眼底恐惧渐渐打消。
话至嘴边突然变了模样,“行啊张绣花,平时缝弟兄们缝腻歪了,这回让你找几个建奴缝缝,看看那些吃马奶长大是野种,跟咱们有啥不一样!”
“得咧头,您就瞧好吧,到时候我非得割俩建奴鞭,给您老补补身子。”
顿时营中哄笑一片,再无俱意。
王二虎笑骂一身,“去你娘的!”
“走了弟兄们,咱带你们砍俩建奴玩去!”
“走!!”
城门缓缓开启时,朝阳正爬上东城墙。
看不到尽头的大军高唱着红巾歌走出校场。
运送夯土的牛车自觉停靠路边,扛着锄头的农妇将襁褓系在背后,腾出手来提着木桶,想给士卒们分点水喝。
几个老兵站在田埂上,用右手捶打胸膛,跟着大军一起唱。
田里的农户也不在跟以前一样,见到大军比见到贼寇还害怕。
一个个笑着将手中的炊饼杂粮等塞到士卒手中。
他们知道,这些人不是来欺负他们的,而是奉了皇爷的旨,和皇爷一样,保护他们的家,耕作的田。
分在王二虎麾下的宣慰史激动的难以自抑,口中不断呢喃,“箪食壶浆以送王师……箪食壶浆……”
一名断腿的老兵站在城门口,眼含热泪。
而旁边还有名抱着罐子,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训斥,“老刘家的种就这么没出息?就算种地一样可以报答皇恩!”
当王二虎到来时,老者颤巍巍打开罐子,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万历四十六年辽阳沦陷,全家人都死绝了,就剩了老夫背着三岁的孙儿逃进关。”老者深切的看着王二虎,“可我孙儿不争气,前些日子跟陛下在京师断了腿,老夫只能聊以此薄酒,以壮王师之威!”
王二虎重重点头,“老丈且宽心,建奴欠咱大明的血债多着呢!”
“酒且暂存于老丈之手,待大军凯旋,二虎亲自来找老丈痛饮!”
在老者和近十万民夫的目送中,大军渐渐远离。
刚出城门三里,官道旁的树林忽然惊起飞鸟。
王二虎抬手止住大军,眯眼望着前方腾起的烟尘。
一匹无鞍马从岔路窜出,马背上趴着的夜不收后背插着三支雕翎箭,发黑的血液已经浸透号衣。
“报宁远卫三天前就破了.”
眼见是明军,夜不收仿佛松了口气般滚落马背。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塘报,“建奴前锋非两万……而是……是五万骑.打着正黄镶黄两旗巳时巳时就要到..”
还没说完,夜不收就扛不住了,咽下最后一口气。
新军千户倒吸冷气的声音格外清晰。
王二虎盯着塘报上歪斜的字迹,心中猛然意识到事情之危急。
早上的急信里说的是两万前锋!
“即刻分兵,勇卫营随我先行一步,五军营殿后,三日之内要在蓟州以东每十里筑起一座烽燧!”
“此塘报千里加急,送至京师!”
第77章 银子!银子!
当这条消息送到京师时,已是下午。
两黄旗加镶蓝旗五万多八旗精锐,已经足够让朱由检吃不下饭了。
两黄旗在,便代表着多尔衮在!
这个历史上成功入关的一代枭雄,给予朱由检的压力实在太大。
虽只入关了五万多人,但已经可以确定,满清八旗全军出动了。
整整二十万大军,带给他的压力比李自成百万大军还要强。
毕竟那可是一支盛名流传的八旗精锐。
而他手中,却只有寥寥七万余新军。
长久的营养不良外加缺乏训练,让这些新军根本不具备和清军野战的实力。
甚至除了京师之外,他连一座像样的坚城都没有。
而距离京师最近的河南道援军,也要十日左右才能抵达。
王承恩已经去通知倪元璐等人了。
朱由检就坐在乾清殿的龙椅上,眉头紧锁。
脑海中不断思索破局之计。
他不会什么战场战略,但良好的教育让他拥有这个时代远超一般人的战略大局观。
想要破局,就要先弄清楚满清想干什么。
北直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被李自成和明军各自坚壁清野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刚刚春耕几天,可以说穷的叮当响
清军现在入关,目的肯定不是搜刮钱财。
前世崇祯吊死煤山,多尔衮打着为明复仇的旗号,趁虚而入,最终席卷天下。
而如今,自己还活着,成功守下了京师,手下有十万精锐,大明脊梁骨没断,南地还有几十万大军,多尔衮更不可能妄想推翻明朝。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单纯拿下北直隶和辽东的最后一道关口山海关?
那更说不过去,一个五千人守的山海关,随便派一旗过来就能拿下,根本用不着多尔衮带着两黄旗亲自出战。
不为钱粮,不为破城,这老登目的是啥?
带着八旗过来浪一圈?探探自己的底?吓唬自己一番?
想从自己这捞点什么?想逼自己……
等等!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前世某个大佬说过,战争是政治的一种延续。
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终归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如果多尔衮此次来,不是为了物资,那就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
多尔衮能称为一代枭雄,肯定有自己的独特战略目光。
朱由检神情一振,仿佛接近了真相。
自己若是多尔衮,在崇祯守下京师,李自成败退之后,为什么会想要入关呢?
要么是看到了某种利益,要么是感受到了某种威胁。
或是……两者皆有!
急忙起身走到一旁的舆图前,目光在辽东、山海关、京师、大同四个位置来回转动。
一个极其震惊的想法涌现在朱由检脑海里。
多尔衮是想逼自己南迁!!
因为从多尔衮的视角来看,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便是南迁。
北地空乏,新军未成,粮草紧缺,北有建奴,南有闯军。
若是此时南迁,既可以躲过即将杀来的满清八旗大军,还可以长江天险和南方富庶的环境,形成南宋的局面,和满清隔河相持。
看李自成跟多尔衮打生打死。
而自己一旦南迁,整个长江以南便是拱手让于多尔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