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功知道,现在什么命令都没用了,让神机营自己看着办之后,便带着亲兵撞入战团。
飞狐岭的峡谷在暮色中宛如巨兽张开的獠牙。
勒克德浑的坐骑踏过一具正红旗尸体时,马镫上溅起的血珠在火光里划出细碎的金线。
他死死攥住缰绳,指节在麂皮手套里发出咯咯声响,眼前这荒诞场景远比玛法讲述的辽东萨满传说更可怖。
本该在三十里外埋伏的正红旗,此刻正与镶红旗自相残杀,而他们共同的猎物戚家军,却在混乱中如礁石般岿然不动。
“贝勒!西面山崖!”亲兵突然厉声嘶吼。
勒克德浑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在火光映照之下,百丈高的峭壁上,上百门火炮的炮口正缓缓下压。
这个角度这个角度分明能把整个谷底轰成炼狱!
“散开!找掩体!”勒克德浑一边大喊,一边滚落下马,后背重重撞在块布满青苔的岩石上。
碎石擦着脸颊飞过,鼻腔里瞬间灌满硫磺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但预想中的炮火并未降临——那些炮管竟在调整角度后,对准了正从东北隘口涌入的正红旗主力。
戚远单脚踩在折断的旗杆上,千里镜片已被血污糊得斑驳。
“变阵!龟甲式向东北移动!”
反手挥动雁翎刀劈开流矢,刀背重重拍在某个愣神的火铳手肩甲上,“发什么呆!把佛郎机抬到第二列!”
年轻士兵哆嗦着抹了把脸,露出底下尚未褪去稚气的面庞。
谷地东侧,黄得功的锁子甲早已被血浸透。
他刚用铁骨朵砸碎第八个敌人的天灵盖,就看见代善那杆织金大纛在三十步外摇晃。
“狗鞑子!”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突然扯开嗓门用满语大吼,“正红旗的听着!你们贝勒爷要把镶红旗全坑死在这儿!”
这声暴喝像块投入沸油的寒冰。
混战中的正红旗士卒齐刷刷转头,正看见自家大纛在镶红旗骑兵的冲撞下节节后退。
“南狗在骗人!莫要信!莫要信!”勒克德浑赶忙嘶吼着辩解。
企图挽回些士气。
自始至终,勒克德浑都不知道明军到底有多少人。
而相应的,黄得功也不知道建奴来了多少。
双方没有任何阵型,没有任何计策。
纯纯是用士卒的意志来抗。
纵然黄得功这边的士卒有词条加持,但长久的营养差距,还是先一步体力不足。
开始慢慢被正红旗反包围进来。
正在此时,山巅突然响起连绵号角。
玄甲骑兵的黑色洪流自月光中倾泻而下,朱由检的金甲在夜色里赤练如焰!
勒克德浑的瞳孔里映出噩梦般的场景。
那些浑身包裹在铁壳里的重骑,竟能在乱石嶙峋的山地疾驰如飞。
最前排的骑士平举三眼铳,喷涌的火光中,正红旗引以为傲的重甲像纸片般碎裂。
而他的右腿被压在马尸下,根本无法挪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甲骑兵慢慢靠近。
三里外的山道上,千名冲击骑兵已经彻底消亡。
骑兵的甲喇章京,那个总是威严的壮士,此刻正被六个玄甲骑兵用铁链拖行,在乱石滩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更远处,飞狐岭最高的望夫岩上,明朝皇帝的身影在月光中宛如神祇。
年轻的君王张弓搭箭,箭簇所指处,正红旗最后的抵抗俱皆土崩瓦解。
于此同时。
代善正在中军大营中焦急等待着。
按照惯例,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一骑传令兵自飞狐岭而来。
可从酉时之后,飞狐岭便断绝了消息。
这让代善有些不安,正准备派两支蒙古骑过去看看时,帐外却先一步传来了土默特部台吉的声音。
“尊贵的亲王,察哈尔部联系上了!”
“他们遇到了白灾,举族迁移到了归化城以西六百里!现在得知亲王有召,正在赶来,请求借道我土默特部!”
第94章 多尔衮慌了
“当真!?”代善下意识惊呼一声,可立马就反应过来不对劲,“你是说,察哈尔部遭了白灾,还举族往西迁移!?”
近些年天气愈发寒冷,白灾更是年年在北地上演。
三尺厚的大雪加上终日不停的大风,别说牲口了,就连人都冻死一片。
入目所及,全是白茫茫一片,最厉害的猎手,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因此被称为白灾。
到那时,人们不光要面临严寒低温,还要无食无柴,牲口无料的困境。
按照正常来说,有实力的都会南下打秋风,没实力的则在满清和明朝之间选择归附。
所以察哈尔遭白灾并不稀奇,但问题在于。
你特么往归化城西边跑什么!?
要是说放几百年前,那里倒是水草丰美,现在完全就是不毛之地。
过去找死吗?
土默特部台吉还没反应过来,“阿布奈确实是这么说的啊,现在正往回赶呢。”
“只要五个日升日落,就能到张家口。”
代善闭眼推算了一下从张家口以西五日路程。
如果要绕道土默特部,那察哈尔部现在肯定在归化城以东。
再结合之前死活联系不上察哈尔部的情况,代善愈发感觉事情不对。
但他也没往明军出兵身上想。
毕竟他们都四路大军进发了。
就算朱由检再有魄力,也不可能另派大军去讨伐察哈尔部!
只当是察哈尔部之前在骑墙观望,见他们四路大军齐至,这才决定投奔他们的。
“既然如此,那便许他们绕道土默特部。”
土默特台吉听完,正准备离开。
代善却再次补充道,“先派两支轻骑过去打探一下虚实。”
“问问察哈尔部缺不缺粮草兵甲,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台吉再度一愣,而后连忙俯身,“小王明白了。”
看着土默特台吉离去,代善刚想派人去问问战事怎么样时。
一名浑身是血的固山额真急匆匆的冲进大帐。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咱们中了南人的计!正红旗被南人大军包围了!”
“贝勒爷正在死战,求王爷速速发兵啊!”
代善脑袋嗡一声炸开,“什么?慢慢说,别着急!”
……
河南道洛阳城外。
双方打着火把,借着月色,心照不宣的收拢尸体。
仅仅一日的攻城战,就让多尔衮见识到了周王守城的能力。
四万多两黄旗大军,外加近万降军,在攻城器械勉强够用的情况下,强攻一日。
别说破城了,连城头都没登上。
正黄旗硬生生折损了千名战兵,降军更是死了五千多。
而周王这边却仅仅付出了不到两千人的损伤。
火药倒是消耗了三万斤。
但对于天下名城洛阳库存的二十万斤火药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损耗。
周王朱恭枵站在城头,看着远处彻地连天的多尔衮大营,连连哀叹。
“为何我朱明一朝,要遭此劫难?”
听到这话,一旁的前河南左布政使梁柄以及前开封知府吴士讲也有些意动,眼眶也不禁泛红。
自从崇祯十五年,李自成围开封,为了突围他们几人和力掘黄河,水淹开封之后。
便一直活在那日的阴影内。
几十万开封百姓死于自己的手上,而后来朝廷竟然没有治他罪,反而还要赏他们的功。
梁柄深感朝廷已经无药可救,便辞官回乡,两年未能睡上一个好觉,本以为就要这样郁郁而终。
直到前些日子,那位远在京师的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然雄起,率疲师披甲上阵,亲冒弓矢,力破闯逆百万大军。
一连诛贪官,斩外戚,清理朝堂,起倪元璐等清廉义士入阁,又兴建英烈祠,裁撤监军,给天下军户一个出路。
雷厉风行、英威神武,颇有太祖成祖之风。
听说还私下兴建新军,暗中养出了三千玄甲军,一战破五十万。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梁柄高兴的三天睡不着。
每天晚上都是将那封汉贼不两立诏翻过来覆过去的看。
正当他以为大明朝终于要好起来的时候。
他的老上司、老搭档周王却将他激动的心情打入凡尘。
曾经他们拼死守卫的开封府,被建奴破城了,城中二十万军民无一幸免,比城门还高的京观就立在城外!
让这位即将垂死的老人,再次激起了斗志,毅然决然的重新出仕,成为周王府的一名主账。
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报开封之仇!
轻轻擦去眼角的汗水,梁柄上前轻轻拍抚周王的后背,安慰道。
“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大明疲敝数十年,天灾人祸连连,一朝不慎便是亡国之面,幸得陛下英明神武,只要将眼前建奴击退,假以时日便要犁其庭扫其穴!以报今日之仇!”
纵然梁柄很难受,但他知道,最难受的还是眼前的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