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64节

  这种藏头缩尾的作风上,杨行密倒是与王建这只“贼王八”相当相似。这两个家伙,究竟哪个更难对付呢——朱温心中思忖道。

  越往北去,山峰便越高,道路狭窄之处也越多。道路两侧,还时常有耸立的断崖。

  山崩、水攻、火攻……这都是王建可能使用的手段。因此行军过程中,必须做好充分的排查。

  在途径一条狭长的谷道时,朱温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军被拉得很长,若被人从中间攻击,就能被一截两段。

  因此,他专门派人攀上两侧悬崖侦查,又估算周边河道掘开之后能造成的水攻力度。

  结论是,这个区域很难发生山崩,山溪的流量也很有限。搜索亦没能发现任何敌踪。

  但只要一刻没看见王建那双贼兮兮的眼睛,朱温就不可能彻底放心。

  谁知道那厮肚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坏水?

  一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忽地由远山方向传来,赤红色的光焰绽放,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亮火,一时间飞沙走石。

  “火药?”田珺惊异道:“这东西的威力,哪能引起山崩或者河流改道?”

  “是猛火雷。”朱温道。

  早在高宗朝时,大唐的炼丹道士们便发现,把硝石、硫黄与皂角子烧成的黑炭混杂在一起,可起亮焰,谓之“猛火”。在西域的艰苦战事中,唐军中的某位工匠别出心裁,将石脂用特别的秘法调制后,与碎木屑、白磷搅拌,加热后灌入一个密封陶罐,封口处捏制一团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过的干藤顺罐口引到外侧。

  使用时,先把干藤点燃,烧至陶罐口便会引出猛火。猛火极炽热,与掺了易燃物的调制石脂一碰,势成龙虎相斗之势,威力惊人。因为它爆裂时声若惊雷,因此得名“猛火雷”。

  寻常石脂,根本没法引爆,非得是秘法调制后的石脂,方有此威力。玄宗朝时,就有突厥人试图在长安用猛火雷搞破坏,后来被破获。

  然而那次事件,仅仅证明了猛火雷压根算不上多么成熟的火器,破坏力相当有限。因此留下的记录相当少,若非小师妹段红烟一次偶然说起,朱温压根不知道此事。

  在那么远的地方引爆猛火雷,王建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

  朱温心中思忖,陡然意识到一阵不妙。

  猛火雷这玩意既炸不垮城墙,也炸不坏土石,就算炸到人身上,也必须精准命中,才有可能把人炸死——也有很多断了手脚依然活下来的案例。

  但是如果用来炸冰块呢?

  二月春回,但高山之上,许多溪流仍然处于半封冻的状态。偏偏短距离的侦查,又无法确定这些溪流上游的具体情况。

  冰块被炸穿,春水汹涌而下,裹着大量的碎冰咆哮而来。如果王建刻意再给途中的河岸作一些改造的话,泛滥的水流会掺入大量的土石,变成致命的泥石流!

  与田珺、霍存等人一同领着骑兵殿后的朱温,面色沉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田珺不由大惊失色:“大军已经进入山谷,拉成一条长队,岂不是……”

  “山谷还算宽阔,泥石流必然会从两侧冲进来,实际造成的杀伤恐怕也就百人左右。”朱温叹道:“但就是因此,我才掉以轻心。”

  “我听不懂。”田珺道:“曹师雄那一千勇士都送掉了,再损失个一百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王建对于歼灭我们的大部队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已经知道我在队伍最后面殿后。”

  朱温想来,要么是消失的侦骑里本来就有王建的细作,要么是被严刑拷打交代出去的。

  田珺歪着头,打量着朱温那张清秀的脸蛋:“所以,他的目标是你的脑袋?”

  山坡之上,裹着冰块的泥石流呼啸奔涌而下,冲入队列之中,顷刻将数十名战士彻底吞没,随后泥流在山谷中缓缓散开,形成一片宽阔的沼泽。

  后队与大部队之间的连接,就被泥石流完全切断。

  “朱三儿,咱们又见面了,这真是巧得紧!”朱温只见一条有数十丈的牛皮长索凌空荡下,王建一跃而下,重重落地,踏出扑天的尘雾。他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当初咱不是说择日再战么?王某人言而有信,准时来会,朱温郎君是不是很感动呀?”

  “王建大哥,您的算计谋策,小弟如今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平卢军推官刘鄩也跟着如同空中飞人一样荡了过来。

  “无耻小贼,老娘今日一定要将你脑袋卸下来当夜壶,以报复你对老娘的一切羞辱……”焚天五剑中的陈丽卿咬牙切齿道。

  话说到一半便被朱温泰然自若地打断:“女人用溺壶,是不是也要把屁股蹲上去?”

  陈丽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而远山之上,绰号全称“朔漠风飙”的风帅李国昌,仍旧饶有兴趣地和养孙李存孝一同瞧着这一切。

  “存孝,你觉得怎么样?”

  李存孝摇了摇头,把一对拳头在胸前对轰出爆豆似的声响:“没趣极了。”

  “你觉得没趣,是因为这个王建,是个没有武人之心的小子。他对于还在成长的敌人,务求在萌芽时消灭掉,不打算给对手成长起来,与他堂堂正正、轰轰烈烈战一场的机会。”

  “史上许多名将都是这个作风,倒也不能说有什么错。”李国昌摸着短短的胡茬,沉吟道:“只不过,所谓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实在很乏味呵。”

  “没错,咱们要看大场面,结果就这?”李存孝皱眉抱怨道:“躲在巨石后边的,是不是昆仑派和翠烟门的掌门?”

  “眼力见涨嘛,孙子。”李国昌高兴地给了李存孝一个爆栗,虽然李存孝不知道为什么阿翁高不高兴都要揍自己,但反正落在自己身上并不算很痛,也就无所谓了。

  “这两派不服王仙芝建立的六大派为首的武林联盟,所以想要通过收拾草军,讨好朝廷。可惜啊,在我那师妹眼里,他们也属于不稳定因素,当耗材使最合当了。”

  对于李存孝而言,这两个大派掌门,也就是三五拳放倒的事情。但对朱温而言,这两位可是比寇谦之武艺还略胜的高手。

  为了收拾朱温,王建实在可以说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了。

第81章 两大掌门

  王建等人直接用长索玩空中飞人,从天而降,着实让朱温有些吃惊。

  这只“贼王八”还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点子。

  我明敌暗,劣势就在此。明知敌人要发起突袭,却不知道对方在何时何地突袭,用的又是何种手段。

  被泥石流截断之后,殿后的朱温所部只剩下百余战士,而王建一伙,至少有五百号人,以半圆形堵在谷口,作势要围攻上来。

  “下马!”朱温飞快地发号施令,这样逼仄地形,压根不利于己方骑兵冲击,不如依托谷口打防御战。

  但是山谷两侧并非完全的陡崖,而是敌人步兵可以冲上去的坡道,便意味着敌方也能绕到己方的两侧甚至侧后方发起进攻。

  草军骑士纷纷下马,组成两道横列,由几名执马者将众人的马匹控制在后方,防止它们乱踢乱咬。

  然而草军会骑射的相当少,只有田珺等寥寥几人带了弓。

  “弟兄们,给咱放箭!”

  王建昂起头大呼道,一干战士纷纷弯弓如满月,箭雨像乌云盖顶般向朱温一行人射去。

  王建的直属部队百余人,是崔安潜节度使自己出钱豢养的“后楼兵”,比起牙兵还要精锐,人人可以以一当十。

  弓、戟、矛、剑、盾,谓之五兵。而王建的一队兵马,全是五兵娴熟,马步皆精的虎挚之士。

  与他们协同作战的数百河洛之兵,由陈丽卿、刘鄩分领,显然也都是焰帅军中的精锐。

  至于为什么只带这一点人,一是方便隐蔽,二是王建早已对草军的必经之路,以及周遭地形作了全面的勘察,整个计划堪称成竹在胸。

  “提纲挈领,纲举目张;解决事情须得抓重点。”王建教训一边的刘鄩:“黄巨天倚朱温小贼为谋主,杀了朱温,黄巢便如同没牙的老虎,比起王仙芝更好对付。至于尚让这班庸人,像放鸭子一样放过去又有何妨?”

  王建此前告诉刘鄩,用计最好不要超过三步,因为步数越多,变数就越大。

  而此番王建发计,甚至只用了一步。

  然而这区区一步,却是经过无数事先勘察与计算,并完美切入人类思维的死角,别说一般人,就是朱温这样的智谋超绝之人,也实在难于想到。

  “举盾!”

  朱温一声令下,战士们纷纷将木制旁牌举起,抵挡抛射而来的利箭。

  利箭借着春天的东风,来得又快又猛,如同倾盆暴雨落在盾牌上,令持盾的战士们只觉大地都在摇颤。

  所谓东风,实际上是东南风,来自东南大海方向,拂向西北。

  而这处山谷谷口并不直接朝南,而是偏向东南方向,正好让王建军能借得东风之利。

  这样的细节,都在王建的考虑之中。

  “德宗朝的名将韦皋,坐镇西川二十年,屡次大破吐蕃,被后人称作诸葛亮转世。依小弟看,王建兄智谋如神,算无遗策,才真是诸葛武侯转世了!”刘鄩眼里冒着光,兴奋地说道:“朱温虽然狡猾,毕竟不是王大哥的对手!”

  “说不得!”王建当即道:“我一个小军校,哪能和诸葛丞相、韦节度相提并论。你小子是想把咱扔火上烤么?”

  嘴上这么说,王建却觉得刘鄩不愧是平卢的神童,想必从小说话就特别好听。

  蜀地也确实是个好地方,用当地话说就是巴适得紧,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在那边捞个节度使当当。

  王建的看法相当有道理。像朱温也甚是早慧,但因为说话不好听,乡人的评价都是顽劣任性,神憎鬼厌。

  几轮箭雨下来,草军一方便死伤了六七人。更有流矢射进后边的马群中,战马被箭射中身躯,负痛哼叫,仿佛要狂躁乱冲起来。这种情状,越发令朱温等人士气动摇。

  朱温瞧得明明白白,敌人为了避免被发觉,是用牛皮长索一批批地自远处山上荡过来的,因此看上去皆未披甲。如果穿上铁甲,重量太重拉断了皮索,难免跌一个粉身碎骨。

  根据此前的经验,王建等人怕是在衣内又穿了纸甲。

  然而纸甲防箭效果终是差了些,己方若人人有弓矢在手,纵是逆风,但也有居高临下优势,不至于面对敌人的箭雨,落到如此被动挨打局面!

  田珺今天手气却异常地好,她连发三箭,射中三名忠武军缺乏头盔防护的面门,全部应声倒地。

  “看见没有,我的箭法不烂,那天只是运气不好!”她拉高嗓门向朱温强调道,似乎一点不觉得现在是什么生死危境。

  对面的箭雨终于停了下来,草军将士们这才缓了一口气。但他们又必须再次做好血战准备,敌阵中角声大作,显然是要步战冲锋了。

  陈丽卿横眉怒目,便要往前冲过去,却被王建一把拉住:“你想死么?”

  听到这话,陈丽卿怒吼道:“王建,你什么意思?”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王建淡定地道:“我听说朱温那小子在宋州大战时,当着一堆人揉了你的白鸽儿,你当然很想报仇。但你本来就不是朱温对手,这样不顾一切地狂怒冲进去,很容易被乱刀砍死。”

  听到王建这话,陈丽卿气得脸都青了,若非焰帅吩咐她一切听从王建命令,以她的脾气一定会当场和王建扭打起来。

  但一粗一细两道人影已经如闪电般向前扑过去。

  “这两位是焰帅高价聘来的客卿,昆仑派掌门铁摩勒,与翠烟门掌门柳梦烟。这两派与王仙芝的振衣盟,很有些梁子。二位掌门身手比你我都好,让他们冲在最前面,可以最大限度减少我军的伤亡。”

  陈丽卿不得不承认,王建虽然说话很难听,却异常有道理。

  以她的脑子,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就是因为跟着焰帅这样的聪明人,忠实执行焰帅的命令。

  “朱温小子的脑袋,倚马可待。”

  正如王建所言,他读的书实在不多。

  倚马可待是说文思敏捷,下笔千言,倚在即将出发的战马前起草文件,可以等着完稿,王建却用错了。

  但除刘鄩之外,其他人都没发觉问题。

  陈丽卿出身颍川陈氏浙东房,但她十二岁时被裘甫部义军攻进家里杀了全家,自己也被一群变民狠狠莳弄。此后她由颍川陈氏的本家养大,精力都花在练武上,只想着多杀些作乱的贱民发泄心中的怨恨,再没有翻过半部书,当然也听不出问题。

  至于刘鄩,倘他当面指出王建的错处,就不是什么平卢神童,而是蠢材中的蠢材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昆仑派掌门铁摩勒手持一口重剑,划然长啸,衣袍随风鼓荡,威风凛凛。

  剑身如墨,隐隐透出赤色红光。扫荡之时,威势惊人,顷刻将一位草军战士连人带盾扫上高天,跌下来时,又被铁摩勒一剑,劈得头颅粉碎。

  昆仑派立足于昆仑、祁连两座巨山之间,与于阗国、高昌国,以及沙州张氏均相交好。吐蕃侵占河陇之后,昆仑派表面与吐蕃人合作,暗中却小动作不少,吐蕃衰弱后,张议潮沙州归义,于阗、高昌重新向大唐朝贡,西域道路再被打通,昆仑派势力重返中原,也与执掌武林牛耳的振衣盟结下梁子。

  铁摩勒的父亲铁昆仑以重贿买通朝中宦官,欲垄断丝路贸易,与振衣盟结怨,遂于二十年前与王仙芝比斗。当时王仙芝实已手下留情,但乃父仍被王仙芝以布袖削断了五根手指,最终惭忿而逝。昆仑派由此和振衣盟结仇,如今王仙芝战死,在铁摩勒看来,更是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时机。

  翠烟门掌门柳梦烟是一位绰约少妇,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丝毫未曾影响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几分成熟丰仪。她嘴角含着恬淡的笑容,气质却如烟似魅,手中一柄与身姿不符的硕长弯刀更是异常醒目。

  弯刀劈砍动作比直刀更省力,出刀速度亦比直刀更快,更利于发挥女子身法轻捷的优势。

  柳梦烟的招法时而大开大阖,激荡如潮涌,时而似风摆杨柳,柔里带刚。但杀伤力却较铁摩勒丝毫不弱,刀刃划出一道道流丽的光弧,不多时竟将三四名草军勇士劈于刃下。

  两大掌门一左一右攻至,直取朱温而来。

  两人联手战力会倍增,对手则顾此失彼,击前则后至,备左则右至,处处皆备处处皆至。

  二掌门任何一位实力皆在朱温之上,加上双拳难敌四手,若被两人合力夹击,朱温恐没有一点生还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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