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裕脸色一沉,低声道:“我等只是路过,搅扰诸位雅兴,还望多多包涵,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
“寄奴……”刘新之舔了舔嘴唇。
“嗯?”刘裕脸色一沉。
刘新之全身一颤,不敢多嘴。
“哈哈哈,已矣乎!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尔等注定与长生无缘,难登极乐,一辈子劳碌命。”
那人长袖一挥,扭动着身体,与男男女女们下了土丘。
很快便传出一阵阵的笑声……
“走。”刘裕抓住刘道规手。
刘道规脸色一黑,“不是,你拉我作甚?我又没想去。”
“为兄这不是怕你把持不住。”刘裕的表情半真半假。
“哈哈,兄长看人真准,然君子好色,取之有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刘道规一拍胸口。
士族门阀之乱,不可想象,男女通吃。
江左自不必多言,名士们好敷朱粉、喜妇人衣,扮女人态,蓄养娈童几乎成为风尚。
自咸宁太康以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
南渡之后,唯一被废的皇帝司马奕在位时,宠幸嬖人相龙、计好、朱灵宝,经常与妃嫔田氏、孟氏大被同眠,还生出三个儿子,时人惑之,竟不知谁所出……
就连一代雄主苻坚,也宠幸慕容冲姐弟俩,从床头厮杀到关中混战,持续多年,竟然谁也奈何不了谁,耗尽了氐秦最后一丝元气。
太元十年,苻坚终被俘于五将山,姚苌将其缢死于新平佛寺。
“咳,君子好财,取之有道……”刘怀肃立即纠正。
刘道规甩甩手,“都一个意思。”
几人有说有笑,回到刘家。
接下来几日,刘裕和刘道规都异常安分,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胳膊拧不过大腿,跟刁家翻脸,谁也讨不到好。
靠着几十斤鱼虾,每日熬鱼羹,日子也能过下去。
刘怀肃到处奔走,打探消息。
不过刁家想要霸占江边淤田之事并不顺利,淤田被王氏看中了。
论门第、名望、权势,刁家给王家提鞋都不配,当朝中书令正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恭,皇后王法慧之兄。
正宗的皇亲国戚。
王恭堂弟王国宝,原是谢安女婿,协助司马道子挤走谢安谢玄后,深得皇帝和司马道子的器重,权势日甚。
王国宝亲弟王忱,官居荆州刺史、建武将军、使持节、都督荆益宁三州诸军事,朝廷赖之以压制荆州桓氏……
从建康到京口,长江两岸的淤田,将近四五万亩,如此一块肥肉,自然吸引到了王国宝的目光,胳膊拧不过大腿,刁家也就识相的夹起尾巴,安分守己起来。
刘家倒是过了一个肥年。
兄弟二人陪着母亲萧文寿,用舅父留下的钱,买了些干草,做起了同族刘玄德的勾当,织履造席,拿到集市贩卖,也能补贴家用,换些日常所需的盐和粮食回来。
辛苦归辛苦,但在萧文寿的坚持下,书还是要读的。
刘家祖传不少竹简,竟有一部完整的《公羊传》,和半部《吴子》,只有图国、治兵、论将三篇。
其他的竹简则是论语、诗经之类的典籍,也不完整。
祖父刘靖当流民帅之前,便是郡中豪强,喜武事,有这些竹简也在情理之中。
书在这年头极其珍贵,老刘家无论如何凄惨,萧文寿也没将它们拿出去售卖,反而从小督促兄弟三人苦读。
奈何刘裕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刘道规为人懒散,也没太大的兴趣,但在母亲棍棒的教育下,还是将《公羊传》和《吴子》死记硬背下来。
但对其中义理,则是一知半解。
二兄刘道怜却对论语和诗经极感兴趣,一门心思的钻进去,倒也有所成。
经常靠着这些,结交郡里的寒门,靠着舅父的提携,偶尔也能凑上名士们的聚会,博了个初通经义的的名声。
“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
刘道规硬着头皮读,刘裕借口卖履,早就不知溜到哪去了。
萧文寿提着木棍在背后督促,只要听到断句不对,便是一棍子抽下来。
还别说,靠着这种自幼的棍棒教育,刘道规生生将《公羊传》和《吴子》啃了下来,背的滚瓜烂熟。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百遍不成,就千遍、万遍,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萧文寿不愧是兰陵萧氏出身,张口便是道理。
对三兄弟的要求极高。
只可惜刘裕幼年就被寄养在姨母家,回来时,已经十六七岁,虽识得些字,但不通义理,已然荒废了。
《公羊传》记的都是春秋时旧事,很多故事颇有有趣,读起来也不沉闷,不明白的地方,萧文寿还能讲解一二。
《吴子》也就三篇,万余字,通俗易懂,很快就烂熟于胸。
不过刘道规对论语和诗经实在没兴趣,仅其中的生僻字,就让刘道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无论萧文寿怎么责打都没用,刘道规没有兴趣,便始终记不住,记住了,也很快就忘了。
时间一长,萧文寿不再强求。
第9章 樗蒲
到了冬天,草履和草鞋特别好卖。
刘怀肃、刘怀敬兄弟时常送些茅草和芒草过来,萧文寿与臧爱亲日夜编织,连小侄女刘兴弟也跟帮忙。
刘道规与刘裕负责售卖。
舅父萧源之终于传回消息,二兄刘道怜如愿以偿,进入国子学。
国子学原本只接收三品以上及国公之子孙、从二品以上高官之曾孙,不过桓温掌权时,推行“庚戌土断”,抑制豪强、朋党,启用寒门庶族。
国子学也开了一道小门,接纳有才学的寒门子弟。
淝水之战之所以能打赢,其实也是庚戌土断留下的家底。
荆州西府军在桓冲的率领下,亦浴血激战。
只是大胜之后,桓家与谢家一样,被朝廷一脚踢开,加上桓冲恰好病死,桓家亦遭到打压,日渐衰弱。
“咱家终于出息了!”母亲萧文寿抹着眼泪,依依不舍。
二兄刘道怜几乎成了家中的唯一希望。
从国子学中出来,一般是正五品上,留在建康,便是谏议大夫、御史中丞、中书舍人等职,外放州县,关系硬、门第高便是太守,若是二者皆无,也能混个长史、参军……
当然,官位也分清和浊。
长史、参军都是浊官,劳心劳力的命,但好歹有了一个向上爬的梯子。
“莫高兴太早,以后什么景象,尚未可知。”刘裕懒懒散散,斜了一眼刘道怜。
萧文寿柳眉倒竖,“那也好过你游手好闲,嗜赌成性!”
刘道怜仿佛故意气刘裕,意气风发道:“他日平步青云,兄长和小弟可来投我,总好过在乡里偷鸡摸狗。”
刘道规眉头一皱,“二兄这话过了。”
刘裕也站起来了,不过并没有生气,轻笑一声,只是神色有些落寞。
刘道怜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却不知是刘裕为了这个家到处奔走,不然他也没机会读书。
“道怜。”萧文寿也是满脸愠色。
刘道怜赶紧弯腰拱手,“小弟一时失言,兄长勿怪。”
覆水难收,有些话一说出口,再想收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平时两人就不太亲近,话也很少。
刘裕甩甩手,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去了。
刘道规也不想看刘道怜的脸色,跟着刘裕出门,本来一桩喜事,闹的大家都不开心。
到了年关,京口车水马龙,牛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上的名士褒衣博带,脸上抹着粉,唇上涂着一抹艳红。
与之相比,城内的流民越来越多,衣衫褴褛,满脸菜色,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刘道规以为是江北南下的,但一听他们乞讨的口音,竟然是吴侬软语。
刘裕径直来到一座小楼前,门前牌匾上以行书写着“富贵博坊”四字,字迹流畅圆转,平稳典雅,细腻流美,颇有王右军的风尚。
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一帖《兰亭集序》,流誉天下,为天下第一行书,引的无数名士附庸风雅,行书遂大行于世。
从这四个字的水平,就能窥见这家博坊背景不简单。
“走,今日为兄要教你些兵法门道,比那吴子有意思多了。”刘裕大手一挥。
“你又要烂赌?”
家中刚有了转机,渡过了难关,他又故态复萌了。
“什么叫烂赌?你说的太难听了些,来都来了,趁这几日手气好,多赢些。”
他赌性一上来,什么都不顾,拉着刘道规就往博坊里面钻。
博戏不止樗蒲一种,还有斗鸡、斗狗、投壶、叶子戏等。
富贵博坊开在闹市,阁楼相连,有二三十间,后院还有斗鸡场、斗狗场,连地面都是青石铺就。
一条红毯铺在木阶上直通二楼雅间,廊道中依稀可见素白屏风,织锦步障,婢女年轻貌美,梳着灵蛇髻,穿鹅黄襦裙,绛唇边点着两点胭脂,走动间腰肢扭动,别有风情。
几个赌汉上前搭讪,人家头也不抬的去了二楼,他们却不敢踩上红毯,只能眼巴巴的望着。
刘道规从未想到京口内城还有这般去处。
“卢、卢、卢!”
“雉、雉!”
“黑雉雉白白,塔,五采!”
“唉——”
“哈哈哈——!”
有人失望,有人欢喜。
刘道规循声望去,偌大的正厅中摆着六七张樗蒲枰台,围满了人,每个人斗聚精会神。
“以咱兄弟的出身,只有敢上桌赌,方才有一条出路。”刘裕继续他那套歪理,也不等刘道规说话,忙不迭的拿钱去换了“矢”,上桌赌钱去了。
刘道规一脸郁闷,只能在旁观看。
樗蒲有枰台、五木、杯、马、矢五物。
五木为掷具,一面涂黑画犊,一面涂白画雉。
棋子称为“马”,筹码称为“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