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京口豪杰只有刘裕和孟龙符二人,没想到又出来一个刘道规,彭城刘氏果然名不虚传。”
刘道规昨夜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这位徐祭酒的注视之下。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斩草除根!”范崇民满脸恨意。
好歹他也是天师道中的一个头领,费尽心思拉拢刘氏,被拒绝也就罢了,还被辱骂威胁……
徐祭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脸鄙夷之色,“知道你为何至今还是一个鬼卒吗?多动动项上之物,彭城刘氏乃北府军之武宗,京口为江左之司命,我们的手若能伸入其中,便可左右晋室江山,别一天到晚打打杀杀,道门若是如此,早就被朝廷灭了!”
天师道至今还不敢暴露在白日之下,一直都是暗中发展。
这既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弱点。
一旦暴露,必然会成为江左士族门阀的众矢之的。
十七年前,天师道的大道祭酒卢悚率八百余众混入建康,杀入皇宫,试图一举控制晋室,让天师道的过街老鼠,名声也跟着臭了。
而现在虽然天师道的势力暗中增长,却并没有颠覆晋室的实力。
但如果拉拢了北府军,哪怕只是从其中分化出一部分力量,天师道的实力也会空前膨胀。
淝水之战,北府军毋庸置疑,天下最强军。
谢玄率其北伐,与荆州西府军轻而易举收复了黄河以南,一度窥望河北。
可惜司马家与士族豪门为自己门户计,不愿看到谢家收复山河,一代名将就此凋零,连北府军都弃之不用……
所以眼下的天师道还不愿意得罪京口诸姓。
天师道的长处其实不在于正面厮杀,而是蛊惑人心。
徐祭酒非常清楚这一点。
“在下愚钝,多谢祭酒点拨。”范崇民满脸羞愧之色,并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
“来日方长,司马家倒行逆施,江左怨声载道,士族高门内斗不休,我等不必急于一时!”徐祭酒一脚将刘新之的头颅踢飞,刚好落在树杈上。
周围的道众也纷纷喝彩。
晋室自开国以来,便内斗不断,洛水之誓,淮南三叛,当街弑君,后有八王之乱,永嘉之祸,致使神州陆沉。
衣冠南渡之后,依旧秉性难改,王敦之乱、苏峻祖约之乱,淝水大胜后,司马道子联合王国宝挤走了谢安,一代名将谢玄死的不明不白……
如今,新一轮的内斗又拉开了序幕,而天师道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建康朝堂。
这年头最不缺的便是机会,司马家南渡以来,三番五次被权臣捏在手上,当成了提线木偶。
晋室的半壁江山从一开始便虚弱无比,若不是有北方胡人的巨大威胁,吸引了天下人的矛盾,早就自行崩解了。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当权,桓温遗留下来的新政尽废,律法松弛,形同虚设。
士族高门越来越贪婪,朝中正直之人才干之士,不是不是被打压排挤,便是退隐江湖,江左迟早会陷入动乱之中。
天师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会稽郡做大做强,朝廷尽然视而不见……
“这厮当真废物,当初为了拉拢他,我连自己的两个宠妾都献上了,没想到一个人都没拉回来!”范崇民犹不解恨,抽刀劈砍刘新之的无头尸体。
徐祭酒道:“酒色之徒,从来不堪大用,然则,这刘道规谈笑间杀人,心狠手辣,你不是他的对手。”
范崇民尴尬的咳嗽一声,换了个话题,“依祭酒之见,此次刘裕能生还否?”
刘裕中刁氏的圈套,始作俑者便是天师道。
天师道无孔不入,役夫赌徒之中,也有不少天师道众,正是他们暗中通报了刁氏,刁氏赢了钱,再以刘家相威胁,刘裕顾及家眷,没有抵抗被捉了去。
“刘裕有英雄气,刁氏乃虫豸也,不过是意气之争,眼下朝廷将重新启用北府军,刁氏亦投入王恭、殷仲堪门下,必不敢得罪彭城刘氏,当无性命之忧,不过一顿活罪免不了,说不得还要伤残,可惜呀,刘裕如此豪杰,要废在一群虫豸手上。”
徐祭酒长叹了一声,眼角竟然挤出两滴清泪……
范崇民被他这“名士风范”弄得恶心不已,但嘴上还是奉承了一句:“徐祭酒高见!”
但徐祭酒并不领情,“以后京口之事我亲自来,京口不止一个彭城刘氏,你这般有勇无谋,会坏了我们大事。”
范崇民眉头一皱,之所以如此卖力,连宠妾都拿出来分享,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本是想在京口发展势力,成为一方“祭酒”。
但现在徐祭酒一句话,就将他的希望破灭了,还当面侮辱了一顿。
连其他道众眼神都轻蔑起来。
天师道内部松散,全靠个人声望累积信众,没有声望便没有信徒,在门内也就没有了地位。
“嗯?”徐祭酒冷眼望着他。
“属下……遵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22章 贵人
刁府很大,几乎占了半个闾里。
门楼高墙,青砖红柱,朱门高阶,台下还蹲着两头石兽。
高墙上建有戍楼箭垛,楼内有家丁巡守,门前立着五名甲士……
才一个二流士族,便如此豪奢,更不用想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这些顶级高门。
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的,两边的力量根本就不在一个台阶上。
事实上,刁家一直也没将刘家放在眼里。
也只是刁氏的一个子侄在对付刘裕。
即便如此,已经让刘道规绞尽脑汁的应对了,这种较量并不公平,稍有不慎,刘家就会万劫不复。
“这也……太大了些吧。”孟龙符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之前一直喊打喊杀的刘遵也不吭声了。
一行人都视死如归,但到了刁府门口,却忽然发现连门都进不去,只凭门前的那几个甲士,就够众人喝一壶的。
这五人绝非昨夜的乌合之众可比,一个个人高马大,腰杆站的笔直,满脸警觉之色,两眼肃杀。
京口城内,有这等气势的只能是北府军。
刁氏作为京口豪族,当然也会收拢不少北府将士。
与天师道一样,北府军内同样派系复杂,每个将领都有独自的部曲,而部曲只对将领效忠,只要拉拢这些将领,麾下的北府军自会效命。
北府军将士也要吃喝过日子,投奔刁氏,再正常不过。
而就在这时,东面传的一阵欢笑之声,刘道规循声望去,竟然是刁展一行人回来了,手里提着野羊野兔等猎物。
刁展依旧骑在高头大马上,春风得意。
与随从们欢声笑语的模样,让刘道贵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刘遵和孟龙符都惊呆了。
按说他们死了人,这个时候应该去找天师道报仇。
“难道咱们昨夜都在梦游?”孟龙符难以置信。
刘遵直接扇了自己一耳光。
刘怀肃面色古怪,“两种可能,其一,刁展顾及颜面,不敢声张,其二,刁家外强中干,不敢得罪天师道,方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刘道规道:“他们死了十七个人……”
“死十七个僮仆,还比不上十七头牲畜,刁氏家大业大,岂会为了几头牲畜去跟天师道不死不休?”刘怀肃结交士人,最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
魏晋两百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们与底层百姓脱节,在这些士族高门眼中,寒门庶族根本不是人,基本可以归为牲畜一类……
刘道规一阵无语。
这时刁展看到了挤在刁府门前柳树下的众人,却没认出是昨夜厮杀的对手,在马上趾高气昂的扬起马鞭,“都滚开些,莫要污了我家门庭。”
“你他娘的……”刘遵低声怒骂,就要上前。
被孟龙符拉住。
那几个北府军甲士已经上前迎接刁展。
刁展只是随口骂一声,也没心思纠缠,快步回府了。
“易经中有言: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刁家非我等所能对抗。”刘怀肃低声道。
刘道规心知他说的事实,“诸位且在外等候我一人入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现在手上能利用的筹码便是天师道。
一山不容二虎,天师道向京口渗透,毫无疑问侵犯了刁家的利益。
但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心中没有半点把握。
只希望能跟让刁家网开一面,或者见上刘裕一面,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实力不允许之前,该低头还是要低头。
刁展这厮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刘裕真出了事,这仇还是要报的,刘道规今后也将与刁家不死不休。
孟龙符道:“我与你同去。”
刘道规打量他身上的血污,昨夜一场混战,他和刘遵最是生猛,衣服上还沾着血污,这种样子只会被当成流寇饥民。
“还是我一人前去,人多了反而说不清。”刘道规婉拒。
孟龙符咬牙道:“若你兄弟二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孟龙符此生此世必血洗刁氏!”
“还有我!”刘遵又凑了上来。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刁家多少也要些颜面,诸位不必担心。”刘道规避重就轻,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汝是何人?”两名甲士一左一右,声音冰冷。
其他三个甲士站在台阶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就没看见刘道规,手却按在刀柄上,仿佛随时要冲来,将刘道规斩于阶下。
“彭城刘氏,刘裕之弟刘道规,有要事求见……”
一听是彭城刘氏,几人眼神柔和了一些,没有方才的剑拔弩张,不过话也不多,“稍待!”
一人走入朱门之内,很快就出来了,连个回话也没有。
刘道规只能等下去。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
孟龙符和刘遵都不耐烦,“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刘道规心中也是无奈,哪怕打出彭城刘氏的名号,刁家还是无动于衷。
过不多时,巷外传来蹄声和车辙声,一头健壮的青牛拉着一辆轺车,慢悠悠的驶来,车上青伞遮阳,车身铺着绿绸,一个褒衣博袖的文士懒洋洋的斜躺着,手持一柄白中带碧的如意。
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奴,全都穿着一尘不染的裲裆衫,大袖飘飘,腰束缙带,连脚下都穿着圆头笏头履。
人靠衣装马靠鞍。
就连这些家奴都趾高气昂。
还有那头青牛,腰背上披着一件玄色织锦连钱纹障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