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629节

  众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思,大家心事重重。

  林振羽解开盔甲,坐在一望无际的荷塘前。

  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兮相闻,一个脏兮兮的牧童骑着水牛走来,远远望见琉球兵,连忙跳下田埂,牵起牛,消失在一片荷叶后面。

  这是林振羽的生活: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与母亲在琉球省相依为命,母亲被那个自命不凡为所欲为的皇帝软禁后,他被迫来到郧阳——帝国最危险的区域。

  郧阳乍看起来是坚固的堡垒,战兵如云,火炮林立,坚不可摧,然而却又危机四伏,秦建勋的一众手下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自己。

  此时此刻,林振羽越发清晰的认识到自己脚下的路。

  他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或许可以和眼前这个美貌的武家女睡上一觉,给林家留个后。

  或许最后他们能侥幸活着回到南京,和母亲团聚,到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多少岁,皇帝也忘记了他,甚至忘记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就像是趴在时光洪流中的一名旅者,把自己放得足够低,来避免人们的关注。

  他的皇帝,那位年少气盛自以为是的暴君,正如战争一样,将他推进了这个进程之中,而他最终执拗的希冀自己像地上的一块石,最好是一粒砂,随着世间、随着时间而生存,却不给后世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迹。

  他孤独的活在自己的时代,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缕风,谁都无法抓住。他听不到历史的车轮,也听不到时间,因为太专注于自己心中慢慢扎根的梦想。

  在经历过血雨腥风勾心斗角后,他的心里仍然牵挂着他的种子,他的荷花。

  林振羽会经常想起这片正在拱出水面的荷花。

  或许明天就是它们的末日。

  我走后,秋天来了,冬天下雪了,它们会枯萎,会干死。

  而这时,我却在这里踌躇不前。

  如果我立即动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不至于太迟,或许,能够挽救它们,挽救那些就要在地下死去的种子。

第749章 问道武当山

  均州,武当山。

  山花夹道,幽艳异常,山坞之中,居庐相望,沿流稻畦,高下鳞次。

  出均州,一路西进,临近太子坡,行人稀疏,偶能听到老虎的吼叫声。

  往年香火鼎盛,游人如织的场景已不可见。

  广德五年,刘堪下诏废佛灭道,全国掀起轰轰烈烈的摧毁佛道运动。

  有着“天下第一山”美誉的武当山,自然受到朝廷重点关照——虽然武当山每年贡献十万两的香火钱——在广德帝敕令下,通往金顶的神道(注释1)被封,各处道观殿宇关闭,七十二观道士被勒令还俗。各山道官、道众、工匠、驻军共计万人,全部撤走,只留少数驻军维护宫殿。

  山上历代皇帝、四方信士,供奉的数以万计的金、银、铜、铁、锡、玉、珠、石等质地的神像法器,悉数被拆卸打包,运往南京。

  在掠夺财富这方面,广德帝说第二,没有皇帝敢说第一。

  他甚至提出要把各道观的木材、也石料也拆掉,运往各省售卖,在康敬修、沈默等人力劝下,刘堪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更可信的原因是,运送木材石料下山的任务实在太过艰巨,这才让广德帝望而却步。

  所谓杀鸡取卵,大概说的就是刘堪吧。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各道观的法器被抢光了,道长们还俗了,神仙们黯然离去,香客们自然也就不来了。

  往年挤满草店码头、为争上龙头香摔落万丈悬崖的香客,这两年都消失不见,连带着均州城内的酒肆青楼赌坊皆冷冷清清,整个武当山乃至均州都陷入了大萧条。

  好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朝廷废佛灭道最初实施时,可谓雷厉风行,不过相比其他新政,这项不得人心的政策没有持续多久便形同虚设。

  原因自然简单。

  因为支持广德帝新政的那批人,正是跪倒在真武神面前的虔诚信徒,在求神拜佛攘除灾祸这方面,这群人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念。

  心中无鬼,不必拜神。

  可惜这批人大都是坏事做绝,说他们是土豪劣绅都是溢美之词。以近两年的土地兼并为例,凡是广德五年后突然暴富的缙绅,他们的银子一点也不干净,手里几乎都有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

  在明末齐初这种社会环境下,还能坚持信奉真武神,不远千里赶来武当山祈福的香客,非富即贵,且都不是等闲之辈。

  广德帝新政的推行,很大程度上依赖这群人,换句话说,在地方州府,这些土豪劣绅,便是大齐统治的基本盘——至少在刘堪统治时期是这样的。

  这些跪在真武神前祈福还愿的达官显贵,有的是法子规避禁令,侵夺道观田产,私自祭祀,豢养道士做法事,甚至和道姑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这些违禁行为,即便被发现,上面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

  “今日遇真宫那小姑子真带劲,烹得一手好茶,做得一手好斋饭,床笫功夫也是了得,润的很,哈哈哈。”

  太子坡复真观背依狮子山,右有天池飞瀑,左接十八盘栈道,远眺似出水芙蓉,近看犹如富丽城池。

  红墙颇为残破,墙外还有柱子顶着,墙上红漆已经斑驳了,青苔显露着风雨岁月的侵袭。

  地下铺的是一块块的方石板,有些被踩的已经不再平整。

  这清幽古朴之地,忽然传来一阵恬不知耻的淫笑。

  两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缙绅老爷,坐在滑竿上,一左一右,一群家丁前呼后拥,围在四周,乌泱泱的人群沿着神道下山,像山洪般倾泻而下。

  “天星老弟,那还不是你出手阔绰,一出手就是三十两,扰乱了行情,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钱,那姑子如何不动心?我听说那些道姑都是山下佃户女儿,交不起佃租才上山……天星老弟今日来太和山,本是来求子,回去让你夫人知道,怕不是····”

  天星老弟连忙示意同伴不要再说下去,胖乎乎的缙绅不管不顾,继续揶揄道:

  “说是给你夫人求子,最后儿子求到了野姑子肚皮里,天星老弟,你这手李代桃僵,可是深得《孙子兵法》之精髓,佩服!佩服!”

  天星老弟咧嘴一笑,回头对自己家丁道:

  “今天遇真宫的事情,都不得乱讲,若是传到夫人耳中,打断你们的腿!”

  一众家丁连忙点头称是。

  临近太子坡,山势陡峭,轿夫在神道上缓慢前行,如水牛般喘着粗气。

  “天星老弟,也是亏了你了,好不容易成亲,娶了这样个河东狮吼,像我,隔三差五去老营街找相好的,家中谁敢管我?你上回去草店见小翠,是不是被令夫人打了?”

  “哼!母夜叉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不在老营街寻花问柳,便是给足她面子,还要管到遇真宫!”

  同伴哈哈大笑,屁股下面的轿子吱吱呀呀。

  “哈哈,你啊,就是在我面前嘴硬,会去顶撞一句不?那均州何家,可是你能惹的?”

  天星老弟听到何家,像窑子里的龟公,垂头丧气,全然没了刚才的勇武。

  “当初娶她,想得就是两家联姻,她舅是均州典吏,管着分田。不是她,我家如何占得了梅子沟那千亩上田?原以为太上皇不在,小皇帝推行新政,咱好日子就来了,不想刚摆脱饿狼,又落入这母老虎口中……”

  蒋天星说到动情处,眼泪汪汪,像个名落孙山的读书人。

  同伴知道天星在家中屈服于淫威之下久矣,也不好再揶揄,在旁安慰道:

  “罢了,老弟你不必伤怀,且忍一忍吧,等中秋节令夫人回均州娘家,没人管你了,咱们再来山上耍耍,我请客?小姑子又不会插翅飞走……”

  “好,一言为定!”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听见头顶山墙里传来钟罄之音。

  “这道观里也有姑子?”蒋天星诧异问道。

  “什么姑子!是长公主!她被皇帝流放到咱均州了!”

  “等等!”蒋天星连忙让轿夫停下,抬头望向太子坡山门,远远望见复真观的牌楼早已破落,匾额的字迹都依稀脱落。

  “这妖女竟然还没死!简直有辱斯文!”

  蒋天星起身下轿子,一脸正义凛然,指着刘雨霏居住的复真观,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好好的清静之地、洞天福地,修行的好居所,怎么能让这乱臣贼子玷污了呢!真是扫兴!”

  “天星老弟所言甚是!这个妖女,当年撺掇太上皇,差点把我家的田地分了···皇帝下诏流放长公主,就是要让她受苦,秦建勋那武夫,竟然把她安置在这里,简直是岂有此理!明日你去找你舅舅说说,一定把这妖女赶走,莫要扰乱了五岳之冠的清誉。”

  注:

  1、神道: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年(1412)遣人在元代旧址上大兴土木,建成九宫九观等33处庙宇,每到春天二三月间,江南许多地方都组织大规模的武当进香旅行。

  朝廷拨款修建多条朝圣进香大道,因这些官路为朝圣专道,故称其为“神道”。

  四大神道,东神道位于武当山东侧,是指从丹江口市盐池河镇到武当口村的一段十余公里的山路,自古就是香客前往武当山的重要通道。

  南神道位于武当山西南麓的丹江口官山一线,距武当山金顶仅有5.7公里。

  西神道位于天柱峰西侧,途经六里坪等处,经过猴王庙、娃子坡、全真观遗址抵全龙观,长约15公里,然后经太和宫等上金顶。

  北神道起点则为孙家湾蒿口,经鲁家寨、仁威观到达五龙宫,沿华阳岩、过青羊涧上止于南岩北天门。

第750章 星星之火

  和劣绅蒋天星一样,那些朝圣真武神的香客老爷们,对居住在复真观中的落魄皇亲,毫无敬重之心。

  他们中的大多数,生平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若是太上皇在世,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凌迟处死。

  可惜时代变了,如今大齐以文为贵,在地方上推崇土豪劣绅,指望他们支撑府县以下的统治秩序。

  长公主虽然没有得罪过这些人,这并不妨碍大家对她落井下石。

  香客们从金顶烧香下来,从太子坡经过,路过复真观时,会朝道观扔石子,站在山门口对长公主各种污言秽语。

  刘雨霏流放到太子坡的第二天,复真观山门就被人用红漆涂上了“妖妇”、“滚出武当山”“最罪该万死”等红字。

  刘雨霏命侍卫赵先軫洗去山门上的红漆大字,一个人缓步走到太子坡旁边的飞升崖前,云雾缥缈,远眺汉江。

  长公主默然无语,两个侍女紧跟身后。

  “均州是父皇的老家,终究却不是我大齐的龙兴之地,可惜了。”

  赵先軫清洗完山门,毕恭毕敬来到飞升崖旁,小心翼翼站在长公主身旁。

  “殿下,都是那些香客干的,他们不想让殿下待在这里。”

  刘雨霏转身过来,赵先軫不敢直视,连忙低头望向地面。

  “先軫,依你之见,我该不该走?”

  侍卫没想到长公主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末将不知,不过我听说重庆土司正在侵扰郧阳,不如回郧阳,或者入川·······”

  长公主扬起手臂,语气坚定道:“一动不如一静,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太子坡,留在这复真观中。”

  “可是,殿下,末将担心,”

  “担心什么?”刘雨霏眉头皱紧。

  “当年太上皇修建天心城,得罪了不少本地缙绅,他们摆明了就是报复来的,今日他们敢泼漆,明日保不齐就要派人刺杀····”

  长公主悠悠然道:“秦建勋将我置于太子坡,必然有他的用意,他是父皇最信任的将领,父皇不会看错人的。”

  赵先軫对第四兵团没什么好印象,更不知道秦建勋把他们流放到复真观这个鬼地方有什么用意,如果真的有,那肯定是想羞辱长公主。

  “赵先軫,你可知太子坡是如何得名的?”

  “末将不知。”

  长公主想起在即儿时父皇给他讲过无数次的真武大帝修炼成仙的故事。

  “太子坡是真武大帝的修仙圣地,不过他老人家不是出生在这里,而是出生在天的西头,大海的那边。”

  刘雨霏手指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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