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半个时辰,热气球缓缓降落回齐军大营空地。
那个瘦子瞭望兵已经冻得全身发抖,一跳下来就跺脚打喷嚏,像打摆子一样,两个负责警戒的骑兵看了哈哈大笑。
总训导官喃喃道:“高处不胜寒啊!”
蒲刚恼羞成怒:
“丢人现眼,快把气球收起来!”
轰炸的效果很不理想,由于高度太高,没有投弹器,投掷精度甚为感人。
大部分手雷和火药包,都落到了宾阳们后面的民房上,估计今天炸死炸伤的百姓要比明军多得多。
“万幸,他没把手雷扔到你我头上,要不,明日再炸一次?”
训导官试探问道。
“炸他老母,太上皇临行时怎么说的?”
大军南征前,刘招孙三令五申,各兵团要尽可能“完整”的接受南方大城市,包括但不限于汉口江夏武昌。
此地为楚中第一繁盛处,又是水陆交通枢纽,完整接收,对以后维持大齐在湖广的统治极为重要。
“太上皇深谋远虑啊。”邢忠义言不由衷道。
“继续夜袭,直到明军疲惫懈怠,到时再让战兵扮作流民突袭,一举拿下!”
“好,可行!”
两位一拍即合,宣告了剩余流民的命运。
空中打击效果平平,不过却让城中明军惊骇不已,城中骚乱持续到傍晚才平息。
蒲刚舍不得拿手下战兵去填命,太上皇的主力还未进入湖广,何时抵达武昌战场,尚且未知。
一旦前锋伤亡过大,后继无力,便是一场大败,此乃兵家大忌。
晚上继续组织流民夜袭,规模要比先前更大,由八百人增至两千。
黄陂周边的百姓梯子已被征收殆尽,附近山林上的树木早被明军砍伐一空,无法打造攻城器械,于是,辅兵们早早赶去云梦县,征发梯子和火药,炮兵的火药不够用了。
这次需要更多物资,齐军没那么多现银,给的是行军券。
二十日清晨,陆续有长梯从云梦运送过来,堆积在大帐前,堆成了山。
工兵和流民忙着将梯子捆绑扎紧,在两段用麻布包裹,防止滑倒。
有了火药,炮兵继续轰击南门,城头明军已无立锥之地。
夜色昏沉。
流民们和上次一样,于后半夜开始登城,选的还是南城,这里已经让火炮打得千疮百孔。
炮兵负责掩护,炮声彻夜不绝,至天明时才渐渐停息。
黎明时分,邢忠义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传令兵急匆匆进来,说大军已攻进江夏,正在和明军巷战。
“从哪儿攻入的?”
“像是从宾阳门攻入,有的说是通湘门,有的又说是武胜门。”
“谁攻进的?”
传令兵犹豫不决,外面现在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有说是流民,有的说是第一营的吕杨,又有的说是第二营的汪杰。
“身为传令兵,军务大事,必须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否则,皆为妄传,你一人口误是小,扰乱军心事大!务必探听清楚再报!”
训导官对传令兵告诫一番,让他再去询问。
卫兵拿出昨晚吃剩的半个馒头,递给上官,邢忠义就着茶水啃了起来。
吃过早饭,他带着卫兵走出大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说得有板有眼,什么第一营昨夜便已攻下江夏,正在打武昌。也有说左良玉已经被擒。
邢忠义不去理会,他骑着一匹矮小的青马走在前头。
天气晴朗,远处城墙下的道路上烟尘滚滚,江夏在阳炎中横陈着,白蒙蒙像是座蜃气楼。
邢忠义朝海市蜃楼又走了百十步,卫兵劝说退后,因为已进入明军火炮射程。
不等总训导官开口,跟上来的两个实习训导官抢先道:
“不去前线,不和战士们在一起,如何能做好大齐训导官!”
邢忠义看了看面前两张略显稚嫩的脸,没对他们说话,扭头对卫兵道:
“夜袭的人,退回来多少?”
“还没退回,听说被困在城下壕沟下了,第一营的吕把总正带战兵支援。”
邢忠义听到吕把总,微微一笑,两人前几日还一起喝酒。
当年临清之战,吕杨还是个火铳兵,如今已是第六兵团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再往前走走。”
话未落音,嘭一声响,一颗铁球重重砸在距离青马五六步的位置,好在落弹点是块沙地,没有形成弹射。
地上起了阵土烟,明军用的是实心弹,炮弹没有爆裂。然而周围卫兵却爆裂了,他们大喊着,牵着青马,急忙往后退走。
“不必担忧,”训导官还在安慰众人。
刚退几步,又是一颗炮弹落在身后,那两个新手训导官听见炮声,吓得鸡飞狗跳,一个把手里拿着的标语和传单扔了,另一个动惮不得,蹲在土坑里哭。
邢忠义挥手对卫兵道:“把他俩抬回去!”
接着又飞来两枚炮弹,打得更准,好在都有惊无险。
邢忠义一行准备回去时,从对面有一架担架抬来,后面有一位背着燧发短铳的护兵跟随着。
老邢心里咯噔一下,齐军只有把总以上的军官才能配卫兵。
架上的人被一面遍布弹孔的黑羚羊军旗遮盖,只有穿着军靴的小腿露在外面,身子一动不动。
那担架从邢忠义身旁擦身而过的时候,那后面跟随着的一名护兵突然叫道:
训导官!训导官!……
那人便是吕杨的卫兵刘异。
“吕把总怎样?”
“木事,木事……”
河南兵刘异急忙否认。
邢忠义翻身下马,猛地揭开那面军旗,吕杨的面孔现了出来。
两只眼睛睁着,定着,失掉了光彩。黄色的脸色变成苍白色。嘴巴微张,他死了。
“这是俺把总留的遗书。”
刘异伸手从怀中取出张脏兮兮的纸。
信是齐军常见的羊皮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曲曲写着几个大字,断断续续力透纸背。
二次夜袭仍旧不成,流民伤亡巨大,明军战力强盛,且有弗朗机教官帮助,请告蒲大人,登城作战须慎重,我有一子,今年四岁,恳求将他抚养成人……
广德元年二月二十日,辰时初刻于长春观。
周围寂静无声,偶尔有流弹从头顶飞过。
邢忠义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合上死者眼睛,挥手让担架过去。
他突然翻身上马,将众人落在后面,策马向蒲刚的中军大帐奔去。
第590章 冤有头,债有主
崇阳王府邸,灯火通明。
朱元璋白手起家,成为大明皇帝后,对子孙舐犊情深,为让子孙后代不再受自己当年的罪,吃自己受过的苦,设立大明藩王制度。
成祖靖难之后,藩王统兵行政权渐渐被夺,大部分沦为圈禁。
这批人后代的结局,大都不怎么好,明清革鼎之际,末代藩王宗亲,要么被流偕保幢磺寰溃嬲浦照吡攘取�
其中,崇阳王朱显休,于嘉靖年间坐罪被诛,崇阳王一脉遂断。
朱显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府邸,有朝一日,会成为一群丘八聚会的餐厅。
客厅内摆着张长条桌,一群武人围坐桌前,桌上狼藉一片,遍布菜肴酒杯。
客厅门口,四个铠甲精良的家丁正虎视眈眈望向周围。
长桌上首位置,昆山公左良玉正襟危坐,这个美男子已经年逾四旬,保养甚好,岁月在他脸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还是当初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此刻左良玉轻轻捻动颌下美髯,仿佛在回忆往事。
两侧坐着四名武将,分明是马进忠,金声桓,惠登相和王允成,四人歪歪斜斜坐着,仰着脑袋,都有几分醉意。
马进忠是江夏副将,他刚从北边赶来,相比在场其他人,马总兵更熟悉敌军情形:
“大都督,那姓蒲的,手里不过几千个兵,连个江夏都围不住,更别说打武昌,还敢天天叫阵,像苍蝇似得赶不走,他也不真打,只是派流民夜袭,白天就让用火炮轰城,他奶奶个腿。不派战兵攻城,就这样耗着,真把自己当成天兵天将了!”
坐在对面的金声桓眯缝起小眼睛,小声问马进忠道:“那你为何不冲出去打?这样耗下去,城中百姓吃粮,几万人马吃粮,能撑多久?再说,万一刘招孙带兵过来,如何是好?”
马进忠自动忽略掉第一个问题,拍着胸脯道:“江夏粮草足够支撑半年,百姓嘛,齐军允许他们出城就食,蒲刚几千人跑几千里不怕,我有什么好怕,和他耗!”
听到说齐军允许城中百姓出城就食,众人不由都吃了一惊。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金声桓又问:“周围树木烧了没?”
马进忠想了一会儿,才道:“烧了,一根鸟毛都没给他留!”
“烧了好,烧了好。”
金声桓连连点头。
马进忠原是大唐皇帝李献忠的旧部,是地地道道的陕北人,武定元年,随刘宗敏一起东征伐齐,王恭厂大爆炸后,李献忠战死,马进忠走投无路,恰好左良玉那时正在四处招兵买马,于是他便投靠了左良玉。
左良玉仍旧捻着胡须,神态悠然,没有说话。
肥头大耳的王允成忽然淫笑道:
“北边连买卖都禁了,老百姓买米还要走私,他们女人也要随军打仗,不缠足,这他妈不是胡闹吗?老马,看到齐国女兵没?逮住了,可要给兄弟留几个。”
马进忠瞪他一眼,怒道:“要女人,自己抢去,老子在江夏守了五日,你在咸宁一兵不发,还好意思问我要女人!老子看这崇阳县的苗女挺多,长得那叫一个顺眼!回去抓几个,给你暖床!”
王允成吃了瘪,扭头望向惠登相,惠登相负责镇守武昌,这次也被昆山公招来崇阳议事。
“惠总兵,你在湖广的粮食买卖如何?听说齐国襄阳黑市米价,已经一石十两了!兄弟我穷得不行,底下家丁都要典当兵器铠甲了,有挣钱的路子,可要拉兄弟一把····”
“老子拉你个一泡屎!你哪次买卖不赊账……”
惠登相还要说下去,忽听砰一声响,长条桌上酒碗菜肴被震落一地。
左良玉拍案而起:
“说够了没有?!本官招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如何捞钱的!”
四人立即不敢再说话,门口守卫家丁齐齐朝这边望来,目光凶狠。
“本官在南京时便说过,冤有头,债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