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490节

  “陛下,兵部户部发给退伍兵的粮票,不知为何被转移到各地商会手中,由商会转发,一些商会掌柜少发漏发,甚至连老兵的月饷也克扣。”

  刘招孙示意章麻子继续说下去。

  “孙阁老他们的初衷是简化手续,让钱粮早点到老兵手中,没想到,商会胆子这么肥,竟和外面商贾勾结,用军队票据低价买粮买布,再高价卖给百姓,两头杀价,两头赚钱。”

  太上皇拍案而起:“如何不向朝廷禀告!各处兵站是干什么吃的!”

  章东咬了咬牙,叹息一声:

  “陛下有所不知,这两年,辽东下边乱的不行,伤兵、老兵大都在苦寒之地,彼此分散,独木难成林,告了没人管,那些兵站,早就和商会民政同流合污,一起捞钱,臣在宽甸还打探道,兵站主官用朝鲜人代替汉人入伍,一个新兵可以赚五斗米····”

  没想到在眼皮子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刘招孙算是开了眼。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民户安抚住,把老兵伤兵的抚恤补发下去,惩治贪腐,以后再说,朕累了。”

  ~~~~

  朝廷紧急从辽东各地军粮中,划拨一部分发给农户,同时叫停了持续多年的征粮政策,搜集余粮的战兵全部撤回,部分闹事的退伍兵得到了安置。

  恩威并施之下,太初四年的这场风波暂时平定。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不过此事在百官逼宫之后发生,很难不让人产生其他联想。

  连番打击之下,武定皇帝心力交瘁,对自己,对大齐,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十月二十日,太上皇在大正宫单独召见了首辅孙传庭,在一番声嘶力竭的斥责之后,太上皇宣布,罢去孙传庭首辅之位,令其回家待罪。

  孙传庭呵呵一笑,恍惚之间,他看到了泰昌二年,用百姓填壕攻打赫图阿拉的场景。

  转眼之间,十五年过去了,平辽侯变成了太上皇,奄有四海,然而,还是习惯让别人替他背锅。

  须知,无论是余粮收集制,还是对老兵的抚恤,亦或是《齐朝田亩制度》,所有一切都是太上皇一人制定。

  如果是太上皇是今天发生的所有变故的幕后黑手,那么,孙传庭他们便是这只黑手手中握着的刀。

  刀,是没有罪过的。

  可是,作为大齐最高统治权威,作为帝国的实际掌舵者,太上皇是永远不会也不能有错的。

  错的,只能是别人。

  孙传庭没再做其他辩解,默默扛下了所有。

  他甚至没说一句“臣这样做都是为了大齐,绝无一点私心”。

  这位进士出身的大齐酷吏,在太初四年,终于走到了他政治生命的尽头。

  相比袁崇焕,孙传庭的结局要好很多,至少,他活了下了。侥幸躲过了接下来发生更残酷的清洗运动,并成为屈指可数的老元勋······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孙传庭不说话,他的门生故吏却不愿束手待毙,弹劾各兵团的奏章雪花似得飞向太上皇御案。

  奏章说,陛下征战四方,修驿道,修都城,研制蒸汽机热气球,千万两银子,几百万石粮食也花没了,吃没了,这样四处征收赋税,敲骨吸髓,百姓焉有不反之理,所以请太上皇裁撤各兵团,关闭工坊学堂,以存全百姓······

  太上皇对咄咄逼人的奏疏全部留中不发,既不同意,也不拒绝。

  裁撤军队是大事,一着不慎,便会酿成大乱,悔之晚矣。

  马士英见孙传庭被贬,立即上疏请罪,自称托付无效,愧对太上皇,无力辅佐小皇帝成贤明圣君,乞求告老还乡,乞归骸骨。

  太上皇不悦,再次确认,马士英是否真的要离去,在得到肯定回复后,他立即点头答应,甚至连表面上的客套都没有说,也没做任何挽留。

  孙传庭和马士英的先后离仕,实际上宣告了太初年间推行的“齐朝田亩制度”以及废除私产的经济制度的彻底失败。

  这次失败,不仅是经济制度尝试的失败,更标志着穿越者试图在十七世纪强行建立无人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乌托邦计划,彻底失败。

  跑步进入乌托邦是不可能的,步子太大会扯着蛋,一切要遵从天道,也就是规律。

  那么,进入资本主义呢?

  好像也不行。

  帝国现在连工业化的基础都没有,国内缺乏优质煤矿,缺乏熟练掌握蒸汽机械的技工,缺乏商业阶层·······

  穿越者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满清八旗殖民模式,现在竟然成了摆在战车前为数不多可行的道路之一,要不要学着皇太极走一步。

  或者,回到前明,宦官专权,文官治国,勋贵拼命捞钱,商户盘剥百姓,等到两三百年后,周期到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这都将是一个问题。

  武定皇帝心心念念的卢象升、康应乾,迟迟还没抵达沈阳。

  刘招孙有些担心两人安危,也开始认真反思,几圈模式,是否真的适应这片土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权力导致腐败,失去有效的监督,便是帝国边陲的兵站主官,也要向百姓伸手要钱。

  指望人治,单凭洗脑,是远远不够的,脑袋可以变,但人性不会变。

  刘招孙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一步步改良这架战争机器,以适应外界形势变化,只有不断魔改优化,才能提升大齐帝国的生存能力,至于黑龙旗是黑色还是红色,其实并不重要。

  他需要康监军,需要老康。

  康应乾是新世界和旧秩序之间最好的摆渡人。

第575章 我也有三策

  淫雨菲菲,旬月不开,又到了辽东多雨的秋季,马车吱吱呀呀驶过驿道,路旁枯草被碾碎在泥泞里。

  康应乾撩开窗帘,忧心忡忡望向困难深重的辽东大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雾蒙蒙的雨幕,乌泱泱的征夫排成队列,首尾不能相望,不知有多少人,还在冒雨前行。

  他们穿着单衣,身上没什么遮挡,连最简陋的兵器都没有,就这样被镇抚兵驱赶着,在凄风苦雨艰难前行。

  队伍中不时有人跌倒,旋即被凌厉的马鞭抽打。

  “敬修,还想从军不?”

  康应乾长叹一声,放下了窗帘,使劲搓了搓枯枝一般的老手。

  坐在旁边的康敬修像冬眠醒来的青蛙,身子哆嗦一下,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把炭火铜炉推到叔叔身前,好让康应乾暖和一些。

  “叔,关外这是咋了,他们要去打仗吗?”

  叔侄俩昨天才过山海关,在辽西走廊这条宽阔笔直的驿道上,连续走了三天。

  就在昨日,康敬修还在诧异于辽西驿道宽阔,能并列行驶四辆马车,道路铺陈的平平整整,光滑如砥,年轻人沉醉于强大帝国的宏伟叙事中,没想到今天,便瞥见了大齐的另一面。

  “曹公公说,这是征发的新兵,要赶往朝鲜、山东集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次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年轻气盛的康敬修听了,怒不可遏道:

  “关内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朝廷还要打仗,这是要去攻打倭国吗?”

  康应乾没再搭理侄儿,从行李中抽出一本古籍,就着昏暗的烛火,一双老眼挨得很近很近,努力的阅读。

  “叔,你看得清不?要不我给你读?”

  车队忽然停住,雨幕中传来一片喧闹,几个随行小太监扯着嗓子喝问最前面的马夫,是怎么回事,风雨中,传来急切声音:

  “各位老爷,前面让洪水冲毁了,车轮太重,拉不动,下来几个人,搭把手。”

  前面马车一个小太监探出脑袋,指着那马车骂道:

  “你可知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是老祖宗孝敬太上皇万寿节的大礼,大黄芽白菜、大萝卜、大葱、大梨子,老祖宗说了,务必要于十月二十日前,将这五千斤大黄鸭白菜、五千斤大萝卜、五千斤大葱、五千斤大梨子选最好的,送到沈阳,误了期限,杀你人头!”

  “这位老爷,失期当斩,路走不通,便是杀了我全家也没用啊,再耽搁一会儿,遇上流贼····”

  康敬修在车上听得张大了嘴巴:“叔,这老祖宗又是谁?”

  康应乾望向窗外,轻描淡写道:

  “东方祝,临清药商,后来让太上皇给阉了,做了个太监,风云际会,成了和魏忠贤一样的人物,权倾朝野。”

  康敬修惊道:“叔,你咋知道这些?”

  外面乱成一片,曹变混气呼呼的跳下车,踩着泥泞的路面,大声呵斥太监们去前面推车。

  康应乾朝侄儿挥挥手,示意他也过去帮忙。

  康敬修撸起袖子,刚要跳下车,在门口停住。

  康应乾无奈,只得解释道:“我和东方祝是故交,金刚散是从临清拿的货。”

  ~~~~~

  太初四年十月十九日,在一片凄风苦雨中,车队沿着帝国四通八达的驿道,抵达沈阳城。

  二十日,太上皇在大正宫单独召见康应乾。

  自从康应乾罢黜,离开辽东,两人已有十二年不见。

  如今老康已是风烛残年,刘招孙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

  等到今年腊月初八,武定皇帝便足足三十七岁了。

  俗话说四十不惑。

  可是,越接近不惑之年,穿越者的困惑反而越多。

  “康监军越发清癯了,在鸡泽县过的还好吧?”

  “谢陛下挂念,除了金刚散不能售卖,一切都好。”

  君臣两人一阵寒暄,看不出有什么真情实意,太上皇让琥珀给康应乾赐座,挥退左右。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卢象升、乔一琦,路途生变,会耽误几天,晚几日到沈阳,既然康监军来了,便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一说,大齐接下来该怎么办?”

  康应乾对刘招孙的坦率颇为震惊,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道。

  “臣斗胆问一句,卢象升乔一琦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太上皇脱口而出道:“流贼。”

  “流贼?”

  刘招孙丝毫不顾及老康诧异的眼神,继续道:

  “对,其实就是一些退伍的老兵,银钱让民政一些硕鼠给贪了,生活没有着落,所以才铤而走险·····”

  “哦。”

  康应乾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他在鸡泽县赋闲时,曾无数次想象过帝国现在的艰难。

  然而,他没想到,竟然会到这一步,连官员的正常调动都会受到威胁。

  “康监军,今日先不议这个,先说对策吧,”

  穿越者仍旧一如既往的操切,急躁,急不可耐。

  康应乾摇头叹息,良久才道:

  “臣在鸡泽县,这些年,虚度光阴,蹉跎岁月,且臣老迈,不如孙阁老等人,哪有什么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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