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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木布泰望向金虞姬,当年在开原,两人关系最为亲近,形同姐妹。
“姐姐,等我回了蒙古,便率大军增援辽东,杜度敢造反,我就用马刀他砍成两半,祭祀长生天。”
金虞姬目光呆滞。
千代子和刘月儿守在金虞姬旁边,担心她寻短见。
“姐姐,我是布木布泰,我回来看你了····”
皇后盯着蒙古少女看了很久。
七年时间,布木布泰从那个爱打教书先生的刁蛮丫头成长为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她今年十五岁,是蒙古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大汗,武定皇帝协助科尔沁恢复草原霸主地位后,布木布泰便将大明当成自己的宗主国,把刘招孙当作自己亲人。
当年平辽侯称帝,各外番中,科尔沁是最先送来贺表和礼物的。
金虞姬肩膀颤抖,忽然抽泣出来,紧紧抱住阔别六年的布木布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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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太子愿意,可以随我们返回草原,科尔沁奉刘堪为天可汗,流贼和叛军便不能威胁到他的安全了。”
太子刘堪只有半岁,还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
康应乾想了一会儿,抚着白花花的胡须道:
“多谢科尔沁汗美意,辽东还有诸多事务处理,太子要尽快登基,以安定人心。到了辽东,还需要你们的帮助。”
第394章 辽东四城
当日,船队从张家港起航,向旅顺港驶去,一路无话。
五月十日抵达旅顺,旅顺驻军在郑一石率领下,前往码头迎接。
郑一石是七年前武定皇帝亲自从张家港招收的纤夫兵,靠着军功,一步步升为近卫第七军主官,京师保卫战期间,他负责留守辽南五城:金州、复州、盖州、旅顺、海州。
抵达旅顺之前,康应乾裴大虎发出命令,不许任何人透露京师变故,否则便要杀头。
所以,直到众人相聚参将府大厅时,乔一琦王化贞他们还不知道武定皇帝失踪、开原军惨败的消息。
五月十一日,在东皇后垂帘旁听下,一众文官武将开始商议大齐王朝接下来何去何从。
康应乾将京师变故简单复述一遍,众人面如死灰。
乔一琦喃喃说:“武定皇帝吉人天相,必定大难不死,如此仓促拥立太子,不妥。”
康应乾挥手打断老搭档,不容置疑道:
“有何不妥?那晚天津卫城墙都被震塌,袁巡抚因此殉国,京师早已夷为平地!乔监军,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什么?袁巡抚也死了?”
乔一琦全身颤抖,双腿已经站立不住,林宇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乔监军一把推开,对众人怒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五日前,我还和袁巡抚在天津卫北门饮酒作诗,十日前,皇帝还亲自叮嘱,等我在辽东集结大军,到时里应外合,一举击败流贼!”
“不可能!当年在萨尔浒,在浑河,那么险,他都没有事,这次也一定不会死,他是千古一帝,不会死!绝无可能!”
还没说完,乔一琦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渐渐苍老的脸庞一路流淌下去。
众人默然无声。
过了好久,王化贞安慰说:“乔监军,大家都知道你和武定皇帝君臣情谊,也知袁巡抚曾有恩于你,救过你性命,突然听此噩耗,本官也承受不起·······节哀吧,皇帝在天有灵,也希望我等尽快拥立太子,安定人心····”
乔一琦不等王化贞说完,忽然大吼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皇帝之前,本官不同意拥立新君!谁敢拥立!”
康应乾朝裴大虎使了个眼色,家丁头子却是站着不动,眼圈也已微红,乔一琦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本官这次行动迟缓,在路上耽误了时辰,援兵未能及时赶到,皇帝也不会困死京师!我有罪啊!”
他嚎了两声,昏死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几位武将已是眼圈微红,只有康应乾和葛业文还努力控制自己情绪。
天启二年秋,葛业文由山东登莱巡抚调任辽东巡抚,成为辽东民政一把手。
流贼东征以来,他一直密切关注京城战事,忙着协调运兵、运粮,竭力支援关内。
他亲眼目睹辽东兵力被抽调一空,投送到北京战场。
即便乔一琦昨天没告诉他京师保卫战的“内幕”,这位知县出身的干臣,也能觉察到关内正在发生的巨变。
“康首辅言之有理,”葛业文目送乔一琦被藤原恭二搀扶出去,抬头望向众人,语气平缓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必须及早扶立太子继位,哨马侦探得知,近一个月来,赫图阿拉、叶赫两城皆有异样,杜度和布尔杭古每日大肆操练人马,不知意欲何为。无论皇帝是否驾崩,我等都要做好万全准备,而且,”
他忽然停住,压低声音道:“此事无法隐瞒,若不尽快拥立,到时谣言四起,我们更加被动。”
众人都赞成葛业文这话,康应乾和葛业文往日并无交集,听他称呼自己为首辅,心中颇为得意。
当初入主内阁,康应乾一直被杨镐他们打压,即便是在张嫣受宠,自己春风得意时,也才只是个次辅。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本官以为,须尽快派人前往辽东各地,调集援军,聚集辽河沿岸四城:辽阳、沈阳、铁岭、盖州,驻守汉城的战兵,也要立即调回,”
康应乾沉思片刻,补充道:“为不使李晖生疑,只说是正常换防。”
文官武将们听到康应乾这话,都是瞠目结舌。
茅元仪道:“为何不是开原?那里工坊学校屯堡齐全,又有人心支持,不可丢弃。”
王化贞也道:“大齐根基便在开原,很多战兵家眷都在那里,舍弃开原,莫不是自寻死路?”
······
康应乾等他们说完,斩钉截铁道:
“诸位所言,本官何尝不知?开原四战之地,非武定皇帝之勇,不能镇守,诸位谁可守住此城?”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厅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康应乾轻咳一声,继续道:
“收缩兵力,固守铁岭、沈阳、辽阳、盖州四城,控扼辽河平原,进可攻,退可守,大有可为,···”
众人又是大惊。
王化贞道:“康大人的意思是,宽甸、清河,辽西各城,都不要了?”
康应乾点点头:“不错,守也守不住,不如全部舍弃。”
“铁岭四城,人口不下五十万,良田百万亩,大都是熟田,辽东腹心都在这里,又有南边盖州可以维持商贸,位置远胜于北边的开原,如果留在开原,辽河肥沃之土最后被建奴或南明占据,我们粮少兵缺,困守孤城,最后只能坐以待毙!”
大厅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坐在幕帘后面的金虞姬沉默不语。
郑一石眉头紧皱,忍不住抱怨道:
“目下辽东可调之兵不过八千人,朝鲜倭国之兵,早已失去音信,指望八千人,守一个沈阳都难,怎么守住四座城池?”
康应乾神色冷峻,死死盯着这位唯一幸存的近卫军统帅,用不容质疑的口气吼道:
“老夫不管!那是你们军官的事,守不住,大家就一起跳海!老夫,不想投降建奴,更不想投降明廷!”
第395章 张真人
武定元年六月初,大齐王朝上下都在忙着准备太子刘堪的登基大礼,沈阳内外秣马厉兵,各地被抽调回来的开原兵都做好了战斗准备。
东皇后杨青儿在逃往天津的路上失踪不见,寻觅不得,金虞姬事实上已经成为准皇太后,各顾命大臣出于稳定人心,也一致拥护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太后,恳请金氏秉承武定皇帝遗训,垂帘听政。
五月底,消息灵通、反复横跳的朝鲜国王李綜最先反目,朝鲜各地王军驱逐大齐驻军,他们收回矿场,诛杀大齐使臣及金党(金虞姬一派)。
六月一日,统制公李舜义(姜弘立好友),借口巡视皮岛,率三千朝鲜兵突然发难,袭杀留守皮岛的齐国水兵三百余人,俘获新式战舰三艘,朝鲜随即宣布拨乱反正,正式与南明朝廷联手,反抗暴齐。
金应河金大久等人仓皇出逃,他们带着两千多齐国战兵,辗转数百里,终于返回沈阳,与辽东驻军汇合,齐军兵力终于接近万人。
金应河等人全力支持金虞姬,这样一来,西皇后地位更加稳固,将以太子刘堪养母身份,母仪天下,垂帘听政。
兵凶战危,六月初二日,卧薪尝胆,隐忍六年的建州首领杜度,以“八大恨”起兵,诛杀齐国监军,宣布改国号为大清,定都赫图阿拉,六月中旬,清国遣使者赴海西、蒙古、朝鲜、弘光朝廷,约定五方同时起兵,围攻暴齐,诛杀刘招孙余孽……
一时之间,辽东风云变幻,形势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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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沈阳东郊,暑气蒸腾,红尘漫道,金虞姬一身素服,率千代子德川千姬等女眷来到大清宫,来到刘招孙曾为她祈福的真武神大殿,为武定皇帝和太子祈祷。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武定皇帝为抵御流贼,拯救苍生,不幸被围,遭遇天灾,而今生死未知,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皇帝勤政爱民,谨慎宽仁,与民同乐霈恩均,为何落得这般下场?!天可怜见!求真君救下我夫君!让他返回人间,若得生还,小女愿皈依佛门,青灯黄卷,了此余生····”
金虞姬双手合十,跪倒在神像前,虔诚跪拜三次,取出把锋利匕首,割破手指,血一滴滴落在香案铜炉。
远处的千代子和德川千姬咬着嘴唇,也跟着朝鲜女子祈祷。
这种萨满巫术的血祭,在整个东北亚都非常流行——后来传到泰国东南亚都是分支——朝鲜国与倭国尤其信奉,金虞姬自幼在汉城长大,母亲还在世时,便经常这样祈祷父亲早日归来,她救夫心切,也顾不得疼痛。
“太子刘堪父母都已不在,孤苦可怜,再过三日,他便要在沈阳登基继位,继承他父皇未尽的大业,庇佑天下苍生,恳求真武神庇佑大齐,保佑我们孤儿寡母,保佑刘堪做个像他父皇那样的好国君····”
金虞姬扬起匕首,又要给自己放血,这时大殿上空忽然响起空灵之音。
“女施主,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鹤发童颜的张道长忽然出现在真武神前,手持拂尘,遗世而独立,身后还跟着两个神采奕奕的小道童。
张道长抬头望金虞姬一眼,抚须点头道:
“怪哉!怪哉!七年前,有人在此跪拜祈福,说什么愿舍去五十年阳寿,刚才女施主所说的祷词,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那人现在在哪里?”
金虞姬听了一半,眼圈已是微红,声音颤抖道:
“啊,五十年阳寿····此人所求为何?”
“求药,求真武大帝赐药,救一朝鲜美姬,他说他愿用自己五十年阳寿,换那女子性命。”
金虞姬如五雷轰顶,茫茫然站起,她从未听刘招孙提起此事。
想起夫君短命,竟缘于如此!
眼前的神像仿佛有了生气,充满慈悲俯视这个命运多舛的美丽女子。
张道长挥舞拂尘,继续道:
“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巾帼英雄,用情至深,你和那人一样,也是心怀苍生,也来了此地,返璞归真,好!好!好!果然是得道了……对了,先付些香火钱吧!”
第396章 箴言
见金虞姬还是神情恍惚,身后跟着的千代子连忙取出银两,交与张真人。
张真人上前一步,手指在金虞姬额头一点,念出十六字箴言:
视履考祥,其旋婴宁;履道坦坦,幽人虞姬。
金虞姬仿佛得了神通,一双大眼睛渐渐恢复神色,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
张道长挥舞拂尘,仰天大笑出门去,跨过大殿门槛时,回望金虞姬,盯着她握着的匕首,皱眉道:
“你这萨满邪术,还有你夫君那什么大主教教义,以后不可再胡乱施行,不伦不类,会损阴德的。还有,这里是道观,不是寺庙,什么皈依佛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