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长雄沉默半晌,对蓑衣卫一名情报员道:“你们下去好好审讯,看能从这塘马身上问出什么。”
果然,经过蓑衣卫一番审讯,这名自称是从西安府城被派来的塘马立即供认,他是蜈蚣块张自成的手下,西安府城通往外界的驿道驿站,都已被流贼占据,从去年年底,府城与外界便失去联系了。
蓑衣卫询问这个冒牌塘马,询问他西安城被打下来没有,塘马连连摇头,蜈蚣块在西安城下打了一场,死了好多马兵,就不敢再攻了。
眼下陕西全部落入流贼之手,邓长雄进退不得,每天都在思考开原军当从哪里突围,他还没想明白,二月十日,张自成终于对河曲县城发动新一轮进攻。
邓长雄将所有兵力集中于黄河东岸,准备应对源源不断的流民浪潮,这些时日开原军和流贼交手,已经总结出了对方作战的规律,往往都是驱赶流民在前,充当炮灰,先将官军炮子弓箭消耗完毕后,再轮流贼上。有时候,流民还要承担拆毁城墙的任务。
张自成的三万人马虽然不算很多,然而他们能很快在周围乡村县城拉拢起十几万流民,这些流民如浪潮般一波波冲刷下来,没有火器远程输出,河曲县城便很难再守住了。
邓长雄知道这次自己要死在山西,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话可说,毕竟敌人是开原军的十倍甚至百倍。
对开原军来说,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战争,交战双方都没有赢家。
流贼留在河曲的两万人马继续对县城发动进攻,他们不缺攻城的炮灰,城中开原军的火药箭支在去年年底便已耗尽,一直没有补给,只能和流贼短兵相接。
相信武定皇帝对李献忠张自成他们的实力已经有了全新认识,因为按照目前的速度,要不了多久,数十万大军便要兵临北京城下,就像历史上李自成做的那样。
不出邓长雄所料,在河曲县城即将覆灭的最后几天时间里,东征流贼一路所向披靡,比官军还要厉害,沿途大小城池关隘纷纷投降,那些总兵参将老爷们立即奉李献忠为主公,引导闯军继续向东,有些人甚至给流贼充当向导,帮助劝降前面的明军将官。
就这样,李献忠几乎兵不血刃,占领山西全境,到二月底,除了宁武关总兵官秦遇吉还在顽抗,其余将官都已投降流贼了。
而秦遇吉不肯投降的原因非常简单,李献忠大军非要从他老巢宁武关过,而宁武关不仅是天下雄关,更是一座富得流油的关隘,按照流贼的德行,这趟过去估计要将这里抢个精光。
不像其他军头那样捞钱方式多样化(走私、剿匪、喝兵血),秦总兵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潜台词是说他赚钱方式单一(只会收买路钱),所以闯军进占宁武关对这位秦老爷的影响很大。
所以无论如何,秦遇吉是绝不会离开宁武关半步的。
闯军在宁武关前遭遇了小小挫折,伤亡达到一千多人,比从陕西一路走来杀死的官军还要多一些,基本都是让秦总兵的家丁从城头射箭射死的——宁武关弹药匮乏。
最后秦遇吉手下家丁伤亡殆尽,眼见得闯军杀发了性,秦遇吉登上房顶,丢下火把,带着全家老小三十多口人一起自焚而死。
从万历四十七年到武定元年,近十年大战,北方各地已被彻底掏空,社会经济秩序全面崩溃。
北方各地,民生凋敝,田地荒芜,河间府今年的收成不及去年一半,北运河多次受战火破坏,漕船几乎被劫掠烧毁一半,临清济宁等地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民户没了庄稼,漕工没了衣食,纤夫纷纷歇业,没有饭吃,自然会人心思动,越来越多过不下去的人,选择投奔流贼,或是加入当地开原军。
武定皇帝的思路很简单。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
传言说皇帝准备御驾亲征,亲自率大军与流贼决战于山西,对流贼大开杀戒。
不过这传言显然不太可信,因为开原军刚在京师经历一场大战,目前还需要好好休整,不太可能立即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谣言很快得到了证实,二月二十日,武定皇帝在京师永定门誓师出征,为了表示对这场战争的重视,皇帝出征前杀了一群俘虏祭旗,并以大主教的身份跳起了招魂舞。
皇帝的祷词是这样唱的:
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一朝流贼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
第376章 伏雷
“山西镇降闯了?”
“陛下,只有山西镇副总兵秦遇吉仍在抗敌,不过也是凶多吉少,宁武关周边都降了,秦遇吉家丁太少,也没什么火器,难以坚守。”
乾清宫西暖阁,武定皇帝望着站在面前的章东、乔一琦、杨镐等人,脸色越发阴郁。
宫女递上来热茶,裴大虎挥了挥手,闲杂人等全都退下。
“气势如虹,一日千里,闯军比朕想象的要厉害。”
武定皇帝说话口气云淡风轻,仿佛闯军在山西一日千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众人都很清楚,形势已经到万分危急的地步。
除了倭国朝鲜境内的两万驻军,其余开原军陆续都已调回京师,武定皇帝甚至派人征召建州、海西女真入关,让布尔杭古和杜度率兵对付流佟�
刘招孙这次面临的对手空前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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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遍布流民,闯军过境,流民揭竿而起,指望那些欠饷的边军去抵挡闯军,显然是不现实的。
出了京师,一路往西,除了已经战死的满桂,听从武定皇帝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月前还在陕西,马上就要逼近京师。”
大齐皇帝凝视墙上悬挂的北直隶形势图,根据章东等人汇报的流贼情报,用铅笔在地图上绘制出一条闯军自陕西至京师的进军路线图。
闯军在山西的推进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料,山西各地的反应更是让大齐君臣瞠目结舌。
此时此刻,刘招孙终于能理解1644年朱由检面临的绝境。
众人看了那地图都是啧啧称奇,沿途几千里路程,除了宁武关,其他关隘都是畅行无阻,怪不得李献忠还有时间在太原称帝。
“李献忠也当皇帝了?”
章东连忙展开一封密报:
“回圣上,二月八日,闯逆在太原僭越称帝,李献忠封自己为大唐皇帝,自称是李世民四十九代嫡孙,定都太原,说要效法李渊,推翻大齐,他把大齐比作隋朝,把圣上比作隋炀帝杨广。说要为天下除贼,铲除暴齐。”
乔一琦气得直跺脚,杨镐胡须抖动,正要怒骂,武定皇帝哈哈大笑:
“把朕比作隋炀帝,真是抬举朕了,朕要有杨广那样能干就好了。”
刘招孙回忆起隋炀帝征伐高丽,开凿运河的丰功伟绩,冷笑两声,补充道:
“杨广只是太过仁慈,没把那些乱臣贼子杀光,留下李渊这样的祸害,朕可没他那么心软,这天下乱贼真以为朕是软包子不成?个个都想杀入京师,做董卓。”
“朕顺天应命,位列九五之尊,也才建国为齐,这李献忠是何许人物,就敢如此托大。”
乔一琦道:“圣上,流贼在陕西山西屠戮百姓不下十万,满桂总兵也被他们杀害,邓将军和炮营主官怕也凶多吉少,这等恶贼,应当将他们千刀万剐才好。”
千刀万剐。武定皇帝何曾不想将李献忠千刀万剐,只是目下形势发展越来越对大齐不利,陕西民变从最开始时便一发不可收拾。
“西安府如何了?”
章东连忙禀告说:“圣上,西安府城上月便被流贼攻陷。”
刘招孙诧异道:“也是李献忠干的?”
“不是闯逆,是蜈蚣块,也就是张自成,他手下也有五六万人马。”
历史上的流贼大头目蝎子块变成了蜈蚣块,张献忠也变成了张自成,历史总在不断进化,给人一种无助的荒诞感。
“继续说。”
章东语气沉静道:
“流贼攻城半月不克,正月三十日,一伙流贼假扮救援官军,西安府巡抚胡廷宴不顾总兵官王荣劝谏,执意放溃兵入城,没过多久,溃兵便内应举火,点燃钟鼓楼火药库,导致城中大乱,流贼乘乱一举破破城,张自成纵兵抢掠,城中血流成河,死伤无数。秦王朱存极投降流贼,巡抚胡廷宴投井而死,巡抚以下殉难者有十几人。”
“这胡廷宴倒有几分骨气。”
武定皇帝回头望向戚金,对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大将道:
“骨气不能当饭吃,这些文官,遇有祸事,一抹脖子,坑害一城百姓,以后大齐将官,若有临阵不战而自杀者,以通敌罪论处。”
几位大臣纷纷点头称是。
刘招孙喟然长叹:
“李献忠,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而且还要和朕为敌,朕不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武定皇帝在紫禁城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李献忠为什么要攻打京师。
自崛起以来,武定皇帝对治下百姓多有照顾,无论是佃租还是徭役,无论是当年在开原还是现在入主京师,他征收的赋税徭役都是最低水准,甚至不及前明的一半。
武定皇帝对流民的照顾可谓是竭尽全力,尽管如此,李献忠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还要把刘招孙当做是被“革命的对象”,这让武定皇帝感觉莫名其妙。
“朕看起来很好欺负吗?李献忠要打北京,桂王要打北京,连福建的藩王也要攻打京师!”
武定皇帝留下杨国丈镐和裴大虎。
杨镐一直反对入关靖难,康应乾不知道陕西山西情形,杨镐却是了解的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关内几乎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而刘招孙和他的大齐现在就坐在火药桶上,这时候皇帝还在自己去点引线,实在是愚不可及。
“陛下,闯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山西各路人马至少八万人,还要加上边军的家眷老小,几十万张嘴都指望着李献忠吃饭,不打京师,流贼便要自己散伙了。咱们在京师只能等着被百万流民合围!”
武定皇帝兀自忿忿不平。
“打吧,北直隶再经一场战火,便尸骨无存,朕知道各地受灾严重,大齐救不了这么多人,别说什么陕西河南,就是京城,百姓每天也都有饿死……粮食不会突然增多,帮助流俚淖詈梅绞骄褪嵌嗌彼羌父鋈恕!�
杨镐怒气冲冲,怒道:
“圣上这话的意思是,要和流贼在京师决战?等着被各地流傥溃俊�
刘招孙振振有词道:“对啊,当然,难不成还要逃离?”
杨镐强压住怒火,凑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
“陛下没看看天津今年少了多少万纤夫吗?等李献忠来啦来了,这些人以后都是伲┦Γ蘼廴绾问夭蛔〉模加猩现邢虏撸杀M蛉!�
武定皇帝打断岳父,直截了当问道:
“下策是什么?”
杨镐愣了一下:
“下策是坐守京师,等待朝鲜、日本驻军回国救援,里应外合重创流佟!�
刘招孙拍案而起,大声道:
“好!就这么定了!里应外合,重创流伲 �
杨镐一脸茫然,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劝道:
“圣上,流贼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而且很多都是普通百姓,到时杀还是不杀?拿什么和他们打?到时京师粮食很快耗尽,人心难测,望陛下三思!”
武定皇帝拍拍他岳父肩膀,云淡风轻道:
“岳父,人总要死的,朕也会死,有些人会被杀死,有些人会被饿死,天下太大,朕只是数省之地的齐国皇帝,只管身边的人,其余人,朕救不了。让他们饿死一批,打死一批,最后再抢富户抢大户,人少了,粮食就够吃了。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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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是胜者为王,准确来说是剩者为王,无论如何,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历史。
“记住,朕与李献忠,只能有一人存活,朕死了,诸位也会死,没有任何理由,活着就是理由。”
刘招孙特意叮嘱裴大虎,要他近日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王恭厂火器生产——此时王恭厂内的工匠都已换成是开原工坊的人。
根据穿越者渐渐模糊的记忆,那场诡异的天启大爆炸,很快就要发生了。
所谓天启大爆炸,大致是这样的:
明嘉宗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的早晨,紫禁城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天启皇上还在享用早膳,突然,一声巨响!宛似晴天霹雳一般!天空瞬间昏黑如夜,整个乾清宫剧烈地摇晃起来。
朱由校闭着眼一路狂奔,从乾清宫一口气跑儿到交泰殿。
“皇上此时方在乾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侍俱不及随,止一近侍掖之而行,建极殿槛鸳瓦飞坠,此近侍脑裂,而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翻倒。”
——《天变邸抄》
紫禁城内一片狼藉,修三大殿的工人死了两千多,宫里养的大象也疯了,冲到街上撒开了跑,踩死的人无数!长安街一带,人的残肢断臂遍地都是。“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
驸马街上有一重五千斤的大石狮子被炸飞,再找着的时候居然在顺城门外!这还不算最远的,有记载说北京的很多大树被炸到了密云!密云离北京大概七十公里,就是广岛原子弹的威力也不足以使“大木远落密云”。
宣府总兵那天刚巧出门走亲戚,走到圆宏寺街时爆炸发生,一行七人凭空消失,无影无踪!更恐怖的是有位叫周季宇的绍兴人,那天早上去菜市口买布。走到半路,碰见几个朋友,于是赶紧行礼作揖,谁知道礼还没拜完,头就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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