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西门城头。
四五十名祖家家丁挥舞着刀鞘马鞭,像无头苍蝇似得在城头到处乱窜。
在他们一通胡乱指挥后,原本就神色慌张的辽镇炮手,显得更加惶恐不安,各人举着烧红的铁棍,不知该捅向哪里。
宁远城墙一里范围内,十万壮丁如蚂蚁搬家在原野上忙活不停,有的正在挖洞,有的在远处筑城,更多的人在滚滚驶过的楯车后面放箭射铳。
各种声音充斥耳膜,世界仿佛只剩下嗖嗖的箭声和噼里啪啦的火铳轰鸣声。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笼罩在宁远城头,让每一名守军都感觉如末日来临。
或许下一秒,开原兵就会从地底下钻出,从城头跳下来,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冲出,杀光他们。
罗立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
巴老爷安静的躺在地上,身子变成了两截,血水已经流干。
家丁们见势不对,连忙摒弃争执,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先打土墙,再打楯车,最后对付地道。
冷却过后的红夷大炮终于再次轰鸣。
上百门巨炮喷射白烟,将宁远城头变成红焰白雾的恐怖世界。
家丁们命令炮手将调转方向,对准一里外的土墙猛烈轰击。
所有人都知道,那道巨大的土墙,对城池的威胁最大,如果让敌人从容不迫修筑完毕,居高临下攻击城头,那么对宁远守军来说是便灭顶之灾。
“轰!轰!”
十几颗八斤重的铁球狠狠砸向西门外一里外的工地上。
一片刚搭起的脚手架被铁球命中,承重的竹杆咔嚓声响被撞断,脚手架失去平衡,终于轰然倒塌。
正在脚手架上砌砖的泥水匠像树叶似得从三四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
十几个倒霉的匠户全部撞在脚手架旁边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发出阵阵骨骼破裂之声。
刚刚开始建造的土墙陷入停滞,周围正在搅拌泥浆的辽民一哄而散。
训导官和战兵代表第一时间出现,举着纸喇叭,大声呼喊,召集人们继续干活。
“他们红衣炮只能打三发,打完就要散热,不要害怕,咱们有火箭对付他们!”
训导官话刚落音,土墙工地后面,一片被荒草灌木覆盖的小山坡上,忽然升起无数只神火飞鸦。
神火飞鸦飞速爬升到半空最高点,而后呼啸而下,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像是从天而降的火雨,缓缓落在宁远城头。
“天降正义。”
五里之外,正在中军大帐外面来回踱步的刘招孙,刚好看到了火雨降临的这一幕。
“祖大寿,看你还能撑多久!”
神火飞鸦尾部的药舱在火箭坠地前便发生爆炸。
一片片白烟在西门城头升起,成千上万颗瓷片儿、铁钉如精灵起舞。
这些精灵飞行轨迹颇为诡异,能否被它们撞见,完全要看自己的运气。
如同刚才被打碎的楯车迸射的木屑一样,瓷片儿铁钉像子弹似得射向城头四周。
红夷大炮炮手们基本都没有披甲,立即被弹雨扫倒下一片。
更多被击中的则是那些毫无防备的火铳手和弓手,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射杀那些跟着楯车后面的敌军,根本没注意到忽然升空的神火飞鸦。
就在刚才,辽镇炮手用红夷大炮将恐惧强加给推楯车的外番,现在,神火飞鸦把这恐惧加倍还给炮手们。
城头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三轮火箭洗地后,西门炮手伤亡五分之一,弓手和火铳兵当场死掉两三百人,连祖大寿派来督战的两个家丁都被火油烧死了。
“先别管楯车了,把射火箭的那些人找出来!”
不用找也知道敌人在两里开外,此刻还在阵地上从容不迫的装填火箭,准备发动第四轮攻击。
这反而更激发了他们斗志,更多的红衣炮开始加入对火箭的攻击。
红夷大炮居高临下,炮手们将射击仰角调到了最大,这样一来,火炮射程得到一定提升,估计勉强可以达到两里射程,从城头射到开原军大帐,
随着炮弹抛射角度增大,落地后不再怎么弹跳,杀伤力也大大减少。
不管怎样,两里射程已能和对面神火飞鸦大致相当。两边很快开始对轰起来。
随着开原进攻的继续推进,西门辽镇炮手们很快发现,他们将不得不同时面对五个方向的威胁。
西门架设的三十门红夷大炮也被迫一分为五,分别对向正快速通过浮桥的大楯车、人员不断进出的地道、正在飞速增高的土墙,以及还在和他们对射的神火飞鸦。
加上不断轰击城头守军的红夷大炮,炮手们需要对付这五个方向的敌人。
三十门红夷大炮一分为五,这样一来,他们在任何方向都不再占有压倒性优势。
辅兵们顶着巨大伤亡,终于将第一座浮桥搭设完毕,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
运出来的六门红衣大炮对护城河不断轰击,直到炮管发热烫手。
开原军在西门城下准备了三十门红衣大炮,这些从祖家缴获得来的红夷大炮威力不凡,投入战场后,立即开始对城头守军轰击。
炮弹落在城头上到处弹跳,带着尖锐的呼啸,将一群火铳手和弓手撞成粉身碎骨,不少人肠子流了一地。
一名把总拎着把三眼铳来到罗立面前,用火铳指着罗立脑门,气势汹汹道:
“妈的!开炮,打开原的火炮!”
在城下红夷大炮攻击下,城头守军不断有人被击中,弓手们一哄而散。
“王把总,盾车马上就要过河!后面跟着几万敌军,他们的炮打的近,伤不到几个人。而且只能发三四发炮弹,让兄弟们忍一忍。”
罗立还没说完,重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刀刃抽动,将他脖颈划破,流出斑斑血迹。
“忍你妈!嫌老子死的人不够多还是!开炮!打城下的大炮!”
“快点!否则老子剁了你!”
正在攻击楯车的辽镇炮手,纷纷将炮口调转方向,瞄向正在炮击城头的开原红衣炮。
城头城下红衣大炮同时轰击,不过基本都没什么准头,几轮炮击后,相互只摧毁了两三门红夷炮。
这样一来,正在土墙周围作业的外番辽民,伤亡大大降低,他们抓紧时间加速构筑土墙,转眼之间,土墙已经升高到五六尺。
一架架浮桥飞快搭在漂满浮冰的护城河,密密麻麻甲壳虫一样的楯车开始驶过浮桥,桥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成群结队的辽民外番跟在楯车后面,快速经过浮桥。
四周响起噼里啪啦的火铳爆鸣声,不断有人被箭铳射中,滚落到漂满尸体的河中。
对岸的火铳声更加密集,半柱香功夫,桥头便倒下一层尸体。
“快!冲过去!把前边那个死人推开!准备冲击城墙!”
第255章 先登死士
黄昏,辽西,宁远城。
嗡嗡嗡嗡的弓弦声连成一片,仿佛忽远忽近的蜂群,时而响起,时而远去,刺激着战场上活人和死人的神经。
城头密集火铳爆鸣声响彻不绝,如夺命梵音,火药燃烧升腾的白烟形成一道道连绵的白色弹幕。
三千多名辽镇火铳手隐藏在烟雾中,不断用廉价的铅子收割攻方生命,远处只能看见橘红色的焰火和垛口后面一根根跳动的红缨。
两千架楯车如同一只只充满耐心的甲壳虫,越过护城河一路缓缓推进。
它们越过浮桥,来到护城河对面,停下稍稍休息后,终于开始对不停射击它们的敌人发动进攻。
敌军终于进入弓箭射程,伴随阵阵蜂群飞过的嗡嗡声,甲壳虫后面升起一片片密集的箭雨。
箭雨汇成一道数里宽的黑色巨幕,黑色巨幕在守军放大的瞳孔中映射成各种恐怖的图案。
上万支箭簇砸在玄护和铁臂手上,发出有规律的叮当声,如夏季暴雨降临。
一些没有披甲的守军被射中倒地,他们的惨叫被火铳声掩盖,在嘈杂纷纷的战场上,死亡是一件寂静无声的事情。
成群结队的甲壳虫越过护城河,战斗终于进入白热化,两边都杀红了眼。
宁远城头铳炮连发,红夷大炮顾不上无视其他威胁,不顾远处不断增高的土墙,不管快速逼近的坑道,也不再报复那些杀伤无数辽兵的神火飞鸦,所有红夷大炮集中火力,猛烈轰击那些正在逼近城墙的楯车,也就是从半空俯瞰到的甲壳虫虫潮。
三万多名开原先锋进入到距离宁远城墙百步的区域。
这些外番辽民的定义,不仅是炮灰,更是一把铁锤。
刘招孙要用这把大铁锤,砸开固若金汤的宁远防线,砸碎祖大寿和九边精锐的防御,砸断明军的脊梁。
在绝对人数优势面前,辽镇精心布置的各道防御工事显得过分多余。
伤亡三千多名先锋后,五道由陷马坑、壕沟、据马与铁蒺藜组成的外围防线被大铁锤击碎。
两千架楯车顶着红夷大炮密集轰击,碾过尸山血海,继续向城墙前进。
“往前冲!先登者,赏千金!赏良田千亩!升千户!退后者,全家皆斩!”
一千名由镇抚兵和近卫军基层军官组成的督战队,手持重刀大弓,跟着盾车冲过了护城河。
督战队后面跟着的同样数量的训导官,他们举着大喇叭对向前面人群背影,用汉语和蒙古女真语大声喊叫着。
前面冲杀的外番辽民听到训导官开出的赏格,发出阵阵怪叫,甩来行动缓慢的楯车,抬着钩梯加速朝城墙跑去。
架设在宁远城墙上的一千多门火炮对着不断逼近的楯阵绝望的轰击着。
连虎蹲炮都被守军搬上了城头,用来轰击那些冲在楯车前面的人群。
雨点般的铁弹从天而降,砸在狂热的人群头顶,砸在密集的楯车车顶。
铁球砸碎楯车前挡板,迸飞的木屑铁钉如子弹般扫向密集的人群,溅起阵阵血雨。
偶有一支神火飞鸦被守军点燃,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掠过城头,往前飞出十几步后,掉头折返飞向,最后撞入惨叫逃散的守军人群中。这批神火飞鸦是从京师神机营直接运往辽西,增援祖大寿的,由于制造工艺拙劣,火箭点燃后往往会做布朗运动,在战场上起到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神奇作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守军是不会使用这玩意儿的。
壮丁推着红夷大炮驶过浮桥后,开原炮手立即装填弹药,朝城头还击。
可惜城头火炮此时已经忙不过来,根本不搭理开原火炮的挑衅,此时,守军已经能听到城下楯车后面的外番弓手们的喊叫声。
终于,第一只甲壳虫拖着沉重铠甲,重重撞到城墙上。不等它站稳脚跟思考人生,头顶上立即飞下无数药罐、礌石、滚木,各式武器几乎要把这架楯车淹没。
楯车像是刚从面粉铺子里出来,车顶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灰土硫磺,完全看不出它原本英俊模样。
灰头土脸的甲壳虫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周围已经堆满了滚木擂石,根本动弹不得。
城头好客的守军犹嫌不够,接着把蘸满桐油的火把投了下来,火把落在桐油硫磺上,倒霉的甲壳虫瞬间被火海淹没。
楯车里面冲出一群蒙古牧民,他们身材矮壮,环顾四周,知道自己逃不掉后,索性举起钩梯搭在头顶城墙上,做出一副登城作战的样子。
然而梯子还没举起,这群蒙古人就被飞下的箭雨射成了刺猬,倒在熊熊燃烧的楯车旁边。
这只是进攻的开始。
第一只甲壳虫不幸罹难,并没有吓退它的同伴,毕竟这只死去的甲壳虫只是两千虫潮中的小小一只。
周围响起进攻的号鼓声。
两里之外,四架两丈多高的鼓车上,十六名赤膊金鼓手正奋力挥动鼓锤,将鼓声传遍战场。
金鼓声在充斥着火铳箭鸣声中的战场上显得格外雄壮威武。
火箭军的第五轮神火飞鸦洗地正式开始。
两千支火箭腾空而起,掠过窄窄的护城河,掠过两千只蠕动的甲壳虫,掠过潮水般进攻的外番辽民,如红色暴雨倾泻在宁远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