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13节

  夜袭返回途中死去的十五名士兵,被运上了沙尖子山岗,由刘招孙亲自选地。最后在山坳一处风水上佳的位置安葬。

  众兵士一起动手,很快便垒起十五座新坟,上面堆着厚重的鹅卵石。

  乔一琦让亲兵找来几块木板,用匕首刻成了墓碑模样,提笔在木板上写下“万历四十七年东路大军阵亡将士之墓”一行大字。笔走游龙,苍劲有力。

  刘招孙穿越前记得乔一琦除了担任武官,另一个身份还是书法家。今日看来,此人书法果然名不虚传,颇有些王羲之怀素的风韵。

  “写的一手好字!将来对奴贼的作战檄文,一定让这个乔一琦誊写!”

  刘招孙望着木板上写好的字,心里已在盘算。

  乔一琦让家丁将木板插在坟前,即兴给死去将士作了篇墓志铭,很短小,通篇不过百字。

  乔公子当众朗读一遍,抑扬顿挫,辞藻朴实,简要概述了这次明军夜袭的原因、经过,以及最后的战果。

  一群武人听不懂墓志铭讲的是啥意思,不过看乔一琦额头布满汗珠,在木板上奋笔疾书,众人无不感动。

  晚明时期,文贵武贱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同级别的官员,文官见了武官不会主动打招呼,眼前这位朝廷监军,正四品的文官,今日竟主动给一群武夫做墓志铭。一时之间,他们竟有些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下来,终于有文官把他们当兵的当人看了。

  等将坟墓搭建完毕,刘招孙当着士兵们的面起了个重誓,发誓等以后灭了奴贼,把鞑子从辽东赶出去,一定回来给死去将士刻碑,还要给他们祭祀香火,让他们永远接受供奉。

  众兵士感动不已,上官对死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活人?

  这一路走来,刘千总对众兵士颇多照顾。

  夜袭之时,也是全部靠他当机立断,众人才能摆脱上千鞑子追击,逃出生天,保住自己性命。

  眼见得刘千总如此谦和,如此体恤下属,众人都是被感动的眼眶红润。

  金应河率领的一百多名朝鲜弓手感动的直抹眼泪,这些朝鲜兵第一次感觉到天朝气度。

  以前姜弘立在时,对朝鲜士兵百般刁难,极度压榨,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把朝鲜兵当人看,军需什么的从来不发。

  莫说是赏银,连棉衣都不给他们发,眼睁睁看士兵们冻死饿死。而这位刘千总,又是发赏钱,又是安葬死人,果然天朝将领非同凡响。

  在场众多士兵,不论是浙兵还是家丁,亦或是朝鲜兵,他们都是大老粗,国家大义华夏之辨什么的他们不知道,说了也不懂,但是谁给他们银子,谁给他们好处,谁把他们当人看,这些丘八就愿意为谁卖命。

  “愿随刘千总杀建奴,杀建奴!”

  刘招孙微微点头,回头望向两位文官朋友,康应乾提醒说,姜弘立留下的那几万两银子不多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慌,等灭了镶蓝旗,攻占赫图阿拉,银子多得是!”

  灭镶蓝旗当然是不现实的,攻占赫图阿拉更是妄想。刘招孙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遭受夜袭后,费扬武朝南边方向增派两队白甲兵,将明军夜不收压缩在沙尖子大营周围几里范围内,明军活动范围大大受限,哨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刘綎家丁夜袭后元气大伤,不可能再像昨日那样,投入大量人马挡住镶蓝旗哨探。

  这样一来,沙尖子大营便暴露在镶蓝旗哨马监视之下,建奴哨马整日游弋在明军大营周围,将他们刺探到的情报禀告给阿敏。

  二贝勒听闻明军层层设防,连周围山上树木都被他们砍得精光,很是震惊。他没想到,明军在短短时间内还能如此从容构筑出防线。

  昨日夜袭,镶蓝旗损失战兵五百多人,损失白甲兵三十人,包衣伤亡约在千人上下,此时旗中各将领都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刘綎千刀万剐。

  阿敏顾不得费扬武劝阻,立即开始准备对明军的进攻,刘招孙给士兵们发放抚恤金时,二贝勒已经率领五千战兵气势汹汹朝南边袭来。

  失去夜不收哨探,刘招孙对镶蓝旗的动作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料到阿敏很快就要南下报仇。

  这次夜袭,不仅给镶蓝旗一个下马威,也让刘招孙收拢了一批死党精锐,不管是邓起龙的浙兵还是金应河的朝鲜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家丁,对接下来的战局将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越是等就越不来,从清晨等到黄昏,仍旧不见奴贼身影,派出去的夜不收回来禀告说,阿敏还在路上,刘招孙有些发毛,莫非二贝勒想还自己一招,也要带镶蓝旗搞个夜袭。

  入夜后,刘綎召集众将,不厌其烦的重复沙尖子大营的防守计划,让各位将领回去后仔细提防,提防阿敏夜袭,康应乾询问杨经略援兵之事,刘总兵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从总兵大人的脸色众人已然知道,援兵是不用去想了,不知道派出去的塘马是否平安抵达沈阳,如果平安抵达,杨经略为何没有任何消息,想来是时间太急,昨日从宽甸出发,赶回到沈阳,至少要两日之后了。

  众将还在议论纷纷,刘綎示意众人安静,他环顾四周,冷冷道:

  “杨经略怕是不会派兵来了,老夫估摸着,李如柏现在已经退回辽南,也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反正不会救咱东路军了。”

  “那叶赫部呢?”

  乔一琦眼中闪烁希望,叶赫部与建州女真部是世仇,两边杀得不死不休,这次征伐努尔哈赤,叶赫部便加入了大明一方,作为东路军刘綎的后援,稍稍晚于明军朝鲜兵赶来。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啥盼头了。

  “叶赫部早成惊弓之鸟,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蒙古人呢。”

  刘綎呵呵一笑,他在北地多年,也知道些女真历史,对蒙古人更是颇为熟悉。

  两位文官听到这里,脸色土灰,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本想着在东路军捞些军功,没想到会把性命丢在这里。

  刘招孙知道这两个文官必须拉拢,于是在旁边安慰道:

  “哪里没有援军?金将军不就是援兵吗?”

  金应河尴尬一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刘綎和康应乾却是满脸苦笑。

  “十三,你觉得这一仗怎么打?”

  刘綎站起身,环顾众人,目光落在义子刘招孙身上。

第14章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

  界藩、萨尔浒幸存的杜松残部,如丧家之犬,仓皇向南逃命。

  这些百战精锐刚从鬼门关捡回条命,目睹建州女真恐怖战力,早已胆战心惊。现在区区数骑后金哨马出现,便将他们吓得丢铠弃甲,惊慌逃走。

  溃兵沿途劫掠百姓,一路逃到抚顺关。

  这部人马从延绥、宁夏、甘肃、固原抽调,作为客兵,没人愿在天寒地冻的辽东久待,所以就失去了落草为寇的可能。

  当然,更主要的是白甲兵还在他们屁股后面咬着不放,眼下在辽东地面上,当土匪也要问建奴答不答应。

  三月五日,零星溃兵进入抚顺关,杜松败亡的消息很快在关中传开,两日后,消息传到沈阳,城中大乱。

  潜伏沈阳的建奴细作乘乱活动起来,在这些汉奸的努力下,萨尔浒惨败被传成各种版本,一个比一个夸张。

  有的说四路大军四十七万全灭,后金俘获的粮草辎重堆积成山,运送牛马骡车的队伍连绵二十里,俘获军中美姬三百名,皆是绝色女子,是杨经略送给杜总兵的,金国大贝勒代善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攻克抚顺关,明日便到沈阳。

  还有的说朝鲜兵被鞑子活埋,都元帅姜弘立被阉,去赫图阿拉做了太监,朝鲜投靠后金,派大船运送鞑子兵,下月十五登陆山东。

  当然流传最多的说法是,杀这么多人,是因为“七大恨”,奴酋是有冤情的,要借道沈阳进京面见圣上,就像前几次进京一样,亲自跪在老皇帝面前陈述冤情,求皇上赦免,只要沈阳开门放行,大金兵便不会滥杀一人,否则,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沈阳城中,那些已经女真化的汉人并不慌张,四处散布谣言,唯恐天下不乱。

  辽镇通敌的传言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将私通奴贼,坑害客兵的罪名扯到杨经略身上。

  当年李成梁在世时,为拉拢努尔哈赤,平衡各派势力,让李如柏娶了奴酋女儿为妾。

  三路大军尽没,唯独李如柏全身而退,平安撤回到沈阳,关于他的传言就多起来。

  “奴酋女婿做镇守,不知辽东落谁手!”

  从去年开始,全国各地客兵陆续涌入沈阳,南兵北兵相处,矛盾不断激化。

  沈阳虽是李家地盘,然而李如柏影响力不及他父亲,本是纨绔子弟,这次率领辽兵不战而逃,声望一落千丈,自然不能掌握沈阳舆情。

  逃回沈阳后,李如柏便闭门谢客,连几位总督、巡抚也不见。按照原本历史位面,过不了多久,这位李家纨绔子弟,会在满朝舆论压力下,和后来的崇祯皇帝一样,上吊而死,以证辽镇清白。

  当然,此时在沈阳城中,伤心焦虑想要上吊的人远不止李如柏一个。

  辽东巡抚府邸客厅,堂上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文官,都是长吁短叹。

  兵部右侍郎兼辽东经略杨镐、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巡按御史陈玉庭,四位辽东大佬将一封塘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各人脸上都露出痛苦惊愕的表情。

  胡须花白的经略杨镐神色倦怠,没有了往日的儒雅随和。

  这个万历八年的进士,一路顺风顺水,历任知县、御史、山东辽海道。

  打过蒙古,打过倭寇,万历三十八年升任辽东巡抚,成为地方诸侯,达到仕途最巅峰。

  没想到临近花甲之年,却要遭受这样的折辱。

  想起言官弹劾的奏书,他一双枯树老手便开始颤抖。

  蓟辽总督汪可受沉默不语,只是拨弄着茶杯中的碧螺春,呆呆望着地面。

  在他对面坐着辽东巡抚周永春,若有所思,将塘报放在茶几上,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抚顺陷落前,他便被皇帝派来辽东,负责赞理军务,训练兵马,今年四路大军进剿奴贼,大军后方的粮饷和兵马的转送皆是由此人负责。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尽管四路大军皆是粮草不足,朝廷还是认为周永春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调拨及时,确保无虑”,杨镐下狱后,此人不但没受制裁,还被升了官,成为经略副元帅,可见此人后台之硬,关系之强大。

  萨尔浒之战后不久,周永春丁忧回家,后经历徐鸿儒白莲教大乱,一直活到崇祯十二年才病死。

  刘招孙的穿越,让这几位大人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偏离,这位“后勤工作做的颇为出色”的巡抚大人,估计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善终了。

  巡按御史陈玉庭将塘报捡起,丝毫不顾几位大人神色,大声念道:

  “抚顺哨官陈新禀告,三月四日,关前有溃散明军逼近,称杜总兵麾下兵马,约有千人,皆丢盔弃甲,阵列不整,又有一部马兵,言称马总兵兵马,人数千人,在关前喧闹鼓动,求守城兵士开门入关,末将不敢应答,恐为奴贼细作······”

  “够了,润丰,别念了!三日前的塘报,现在才传回来!这陈新也是该死!”

  堂中响起经略大人雄浑有力的声音,陈玉庭表字润丰,只有在这样的私密场合,杨镐才会直呼他的表字。

  陈玉庭将塘报放下,顾不上抱怨陈新这武夫文辞粗鄙,有辱斯文,冷冷望向杨镐:

  “经略元帅,杜总兵乃百战余生,李总兵将门之后,他父亲李成梁当年何其骁勇,这次剿灭奴贼,为何惨败如此?你们经略府之前没有谋划吗?还有刘綎现在何处?为何塘报没有提及!朝鲜兵真如传言所说,全军覆没了?”

  这位京师来的御史,一开口便把关系撇的清清楚楚,杨镐称呼他表字,他却称杨镐官职,显然是要拉远与这位罪臣的距离。

  堂中其余几人听了陈玉庭这话,都回头瞪他一眼,倒不是对他落井下石表示不满,只是这位京师赶来的御史,说话永远不接地气。

  杜松是什么货色,在场各人心知肚明,前些年在蒙古边镇滥杀无辜,被御史熊廷弼发觉,上奏弹劾。杜松恼羞成怒,便烧毁铠甲,说什么要出家当和尚,因此得了杜疯子的诨号,此事让朝廷颜面扫地。

  至于辽镇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如柏此人,说他是虎父犬子都是抬举。

  “李如柏不过犬子耳,纨绔子弟,放荡不羁,当初选他领兵,走的还是捷径,也不知是谁拿了辽镇好处?延误国家大事!”

  陈玉庭见几人都在针对自己,心中颇为恼怒,他自恃有皇帝背书,皇上这次派他来辽东,点明让他便宜行事,节制辽东势力,他平日就不把这几位总督巡抚经略放在眼里,再说,经此大败,几位大人能否保住性命还难说,谁还敢和他作对。

  “陈玉庭,休要血口喷人!制定四路大军行进路线时,你也是参与了的,那时可有异议?要说收银子,当年高淮在辽督矿时,那些个御史言官,哪个不是贪墨百万!”

  总督汪可受一下子就把高淮扯了出来,他知道当年陈玉庭没少收高淮好处,便想敲打一下这位御史巡按。

  四路大军败亡,汪可受这个总督,也算做到头了,大概率会和杨镐一起进诏狱。

  汪大人在辽东为官多年,与李家关系根深蒂固,这次安排李如柏领兵,他也是收了辽镇好处的,总之,现在,他和杨镐是一根绳上蚂蚱,只能共同进退。

  “哈哈哈,奸臣现在就要跳出来领罪了吗?”

  大堂之中,几位幕僚远远站着,被眼前这阵势吓到,都不敢上前。

  见气氛尴尬,沉默许久的巡抚周永春开口劝道:

  “诸位大人,建奴逼近抚顺关,沈阳亦是不远,还是想想进剿之策吧。”

  陈玉庭不等他说完,怒道:

  “进剿!进剿!进你·老母!当初老夫反复告诫,毋要重用辽镇,你们不听,非要给辽镇送军功!而今四路大军皆败,客兵难制,李如柏闭门不出,沈阳如何守住?”

  周永春也是进士出身,听陈玉庭出言不逊,直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旁边汪可受连忙拉住。

  文官如此骁勇,旁边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不知道大明文官斗殴传统由来已久。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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