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2节

  之后,王从训等牙将被打散安置,加上李顺节畏惧被部下杀害弃军避难,万余天威军便散了一地,这里几十,那里数百,盘踞在各个营地,处于无领导状态。朝堂诸公极其厌恶这支部队,迟迟没派人来接收。

  而且大概率也没人愿意来。

  李顺节那等杀戮成性的戾夫尚且镇不住这群贼胚,跑去送死么,说不得哪天一个举止失措,就被军士们杀了全家。

  兴庆宫以南,新昌里。

  这里早已萧条不堪,巷里门前冷冷清清。坍塌的土墙上尽是大火过后的熏黑,街道的青石砖缝隙里,堵塞着顽固的血垢、指骨。多次雨雪冲刷都去不掉,可见当初经历过什么惨剧。

  王从训打着马儿,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座寺庙。

  青龙寺。

  又名石佛寺。

  前身是隋开皇二年修建的灵感寺。大业末,李渊父子攻入长安,灵感寺毁于兵祸。唐兴后,在故址上重建了一座更加雄伟的佛居,命名青龙寺。开元以后,多用于来华访问留学的各国使者、贵族暂住,中唐以后直到昭宗年都还有不少日本僧侣在此求学。

  由于地处新昌里的乐游原,地势高耸,林壑尤美,风景秀丽。加之曲径通幽,木鱼清脆,到这里散心、约会、上香的仕民男女也非常多。可在最近,青龙寺却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

  寺里的僧侣皆被杀戮一空。

  东院、西院、宝殿、藏经阁到处都是散发着强烈恶臭的腐尸,附近百姓得知里面有乱兵盘踞,怕得要死,从门前过路都不敢。京兆尹孙揆数次派人招揽,皆不理会。又三次发金吾卫士围攻寺庙,却反被杀伤数百人。

  这一日,乱兵们照常盘踞在寺里作乐。

  不乏有懂音乐的武人弹琴吹笛,一曲罢了便引得赞叹不断。更多的则是躺在那,一手吃喝,一手搂着抢来的美人,兴头上来便扒了衣裳玩弄,腻了又互相交换,搞得嘻嘻哈哈声、哭哭啼啼声交杂一起。菩萨金身上搭着凌乱的衣物,真是乌烟瘴气。

  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呐!

  “嚯,好大的阵仗。”王从训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禁面露喜色。

  随即翻身下马,将马栓好后,便几个箭步窜了山门。遇到尸骸挡路直接一脚踢开,看都不看一眼。寺里来来往往的乱兵看到他,一阵喧哗。

  “啧啧,那不是王从训吗,这些日子跑哪去了?”

  “听说他被宰相任命,当了圣人的中郎将,真的假的哦。”

  “王从训,我也入宫当中郎将,睡几个贵妃,你给圣人说说成不。”

  “当日说好抢了大明宫,你怎地先受了宰相的官啊。”

  王从训羞红了脸,抽刀一亮:“还提那些作甚?惹得老子兴起,宰了你们这些贼种。”

  顿时引来嘁声阵阵,乱兵们摇摇头,闪开一条通道。

  “好威风。”

  “这才几天啊,他就认不得人了。”

  “娘的,杀了他!”

  王从训听觉极其敏锐,能在黑夜中循声射箭,能在几百人当中辨别出士兵的口音。听到嘈杂中的这声议论,直接回头扫了一圈,随后目光在一个大胡子脸上落定:“你要杀我?”

  说着一个箭步冲进人群,沙包大的拳头照着脸就是一记重击。大胡子被击倒,却不待翻身起来,王从训便已骑在他身上,又是几拳打下。

  一边打,一边叫骂:“要不是看在同出天威军,杀了你这泼皮。”

  鼻血飞溅,大胡子连连告饶。王从训耍横,军士们还真不敢和他争斗,可不小贼胚遇到大贼胚么,都劝道:“别打了,把人打死了。”

  “哼。”王从训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淋漓鲜血,好以暇的一脚将其踹开,冲围观看戏的军士们笑嘻嘻道:“这厮不经打,听你们的,就饶他一条贱命。弟兄们且先吃喝着,我进去说说话。”

  说罢扛着刀施施然进了大雄宝殿。

  饭菜酒香和莺莺燕燕的淫靡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昏暗的大殿里,只见一群军汉东倒西歪,个个左搂右抱,前合后仰。满地都是衣物。

  嘤嘤哭泣与告饶混为一谈,此起彼伏。

  还有一些女人身首分离,已经永远长眠在这魔窟佛堂。

  王从训一屁股坐定,随手拉过一个披散着头发坐在角落哭啼的妇人叠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拍女人的背笑嘻嘻的安慰,一边自斟自饮,美美吃了几杯。

  瞧见王从训,回头笑道:“哟,中郎将回来了啊,咋地,圣人看不上你,把你撵回来了?”

  “我好得很。”

  离开严肃压抑的宫廷,此时的王从训便恢复了本性,神色轻蔑惬意,与军士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军士们也向他打听皇宫秘闻,言语粗鲁不已。

  王从训气得七窍生烟:“别问老子圣人的妃嫔怎样!”

  “得得。”一名军校败兴的摇摇头,伸出脚踢了王从训屁股一下,满脸淫笑道:“去去去,随便选,都是漂亮的,至于那些糟心事,快活了再说。”

  说罢,捡起刀鞘朝一个女人头上打去,暴虐的叫道:“还不赶紧过来,杀了你!”

  小女生连忙抹了抹眼泪,跑到王从训身边坐下,脂粉芳香顿时萦绕鼻尖,王从训感觉有股火烧了起来,将小女生推开:“滚!”

  有军士不解:“看不上啊?多的是,随便挑。”

  “我——”

  王从训顿了顿,得意道:“我要成婚了,圣人以掖庭女妻我。是淑妃的贴身侍女,扬州人士,一个很本分腼腆的姑娘,我与她一见如故,今后就不跟弟兄们玩了。”

  话音落地,佛堂内一阵沉默。

  有人投来嫉恨的眼神,有人拱手口称恭喜,还有人骂了句狗东西。王从训却不怒,反而愈发得意。

  “切!”

  有醉醺醺的军汉叫道:“怕不是早让圣人玩过了吧!这便是你来的缘故吧,一个女人就把你收买了?”

  “你讨打!”王从训大怒,抽打就要砍人,军汉们七手八脚的好一阵劝架才将两人拉开。

  王从训黑着脸坐定,没那耐心再跟这些匹夫打交道,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有事跟你们说。圣人要讨伐镇国军,韩建咱们也是交过手的,就那样,我已决定跟着去杀一场。你们有谁愿意召集部众跟我去的,明日午时之前来重玄门碰面。”

  “有甚好处?”

  王从训哼哼道:“届时,圣人将有重赏发下。如果能斩了韩建,不但还有赏赐,神策军在西市那边的营地以后也是我们的了。在京城没住处的,圣人还会每人分一套宅子。”

  “不去,不去。”有军校不耐烦道。

  “爱去不去,反正老子去了。”王从训贱兮兮一笑,嘲讽道:“别以后我是节度使了,你还在这破庙里度日。而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京兆尹已将你们的恶行上奏。圣人深感焦虑,准备召李嗣周进京,灭了盘踞城中各处的乱兵。”

  “如果不愿意跟我讨华州,就赶紧乔装各自逃命去吧。”

  “真的假的?”有军汉不相信,嗤之以鼻:“圣人要真想灭了我们,早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王从训哈哈大笑,无中生有道:“那是圣人念着禁军的情分,想给你们回头的余地。”

  说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

  大明宫,蓬莱殿。

  迟迟不见王从训归来的李晔便去睡午觉,结果才眯了一会就被赵氏叫醒,称金吾卫呈上紧要奏章,这一看倒让他精神了。杜让能、刘崇望下值回家的路上,被人围住,流氓们拥着两个宰相的肩膀,呲牙咧嘴地叫嚷:“华帅无罪,不当致讨!”捡起石块就往老头脸上招呼。

  杜、刘帽子都被打飞,靠着几个属官的掩护躲进街口一豪族宅中方才幸免。

第24章 酒酣人忘归 歹徒夜上门

  金吾卫前往捕盗,最后见这些流氓逃进延福里一处官邸,而这座官邸正是镇国军驻京进奏院。

  金吾卫称,原本进奏院是准备接纳这些人的,结果发现被先追来的几个金吾卫骑士看到了,这才慌忙关上大门。

  “啪!”

  李晔将奏章合起,扣在桌案上。

  赵氏挥了挥手让宫人出去,司空见惯道:“节度使遣刺客入京,这些年来的例子也不少。想来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被镇国军官吏得知圣人欲讨华州,这才铤而走险。”

  “走漏了消息”这几个字她咬得很重,朝中有奸细给藩镇通风报信。

  李晔站了起来。

  历史上李茂贞也干过这种事,派遣军士乔装入京,差点将几个宰相当街打死,不止是他。但凡有政令不利于某一个藩镇,其进奏院提前得到消息后,便在长安策划暴乱,对朝廷施以颜色。以至于朝廷每有政令出台,便早早派人暗中去对应进奏院,请示妥否。

  好些藩镇进奏院的判官甚至被送上了小宰相的名头。

  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李晔才小声道:“且遣使去看望两位相公。另外,去请枢密使。”

  西门重遂刚刚视察完军营,正回到内侍省休息,却见女官匆忙来召,言圣人有大事相商。能被这主称作大事,西门重遂随即来见。

  “宰相遇刺,仅以身免。”李晔给西门重遂拿了个蒲团坐下,言简意赅。

  西门重遂神色一松,随意道:“我道什么大事,没当街被杀就行,责令金吾卫加强巡查吧。”

  他一猜就知道是镇国军进奏院干的,但是却没提出来。

  能怎么办。

  难不成派兵将那些杂毛都砍了么。

  这不是告诉各地藩镇,以后再敢在京城闹事就杀了你们的狗腿子?

  得罪的起一个,得罪不起一群哟。

  “这类事靠金吾卫、京兆尹……”李晔背着手儿来回踱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流氓数十人,皆身强力壮,进退有序,我料应是军中强健。若非属官拼死掩护,附近百姓出手驱赶,太尉已遇害。幸未得逞,否则惧于杀身之祸,朝中以后谁还敢言用兵?”

  “圣人想……”

  “既然已经翻脸,我欲收斩华州进奏院。”

  “不可!”西门重遂一听立刻坐起:“其罪固当诛,但汴、齐、吴、夏、泾、幽诸镇都或多或少都做过龌龊。让那些节度使知道,日后闹起事来怕是更汹汹难平。”

  “此事万万容不得韩建,我自遣宗室子为之,成败祸福,无涉枢密使。”李晔主意已定。

  西门重遂同意与否都不重要了。

  他本就不在乎朝官的死活,只是担心被扯上关系,推到风口浪尖。

  现在李晔自遣人,那他还有什么所谓。

  “善自为计。”西门重遂拍了拍屁股,斜着眼睛瞥了皇帝一眼,冷冷撂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要杀就杀干净,一个别留,懂么。事以密成,最好后半夜便围了进奏院。”

  待其出了门,圣人一抬手,赵氏便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只听他凝声说道:“秘召左神策军十将李彦真今夜子时来见,切忌被任何人看见。”

  赵氏适才的暗示他当然明白,朝中有奸细给藩镇通风报信李晔也不意外。

  晚唐干弱枝强,南衙北司都有很多人引节度使为奥援,充当藩镇在朝堂上的话事人吃里扒外。

  可恨。

  ……

  子夜时分宫中已非常静谧,但蓬莱殿里还亮着一盏烛火。

  李晔跪坐在壁画下,表情木然的盯着黑暗中随风摇动的半掩殿门,好像那里有鬼一样。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男一女快步而入。

  戾太子后裔李彦真在赵氏的带领下来到榻前。

  “不必……”李彦真正要行礼,却见圣人伸手虚按:“深夜召你前来,是有要事。”

  李彦真夜很自来熟:“都是一家人,但请交代。”

  “我要你立刻围了镇国军进奏院,死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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