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其实,就是等宋江说出这番话来。
这番求饶之语,虽然不是卑躬屈膝,但只要宋江说出这番话语来,宋江在这大帐之中,感观必然大减。
为何?
按理说,江湖上的传言里,宋江何等伟岸?何等英雄?何等大义?
此时,他麾下那些与他托付身家性命的心腹兄弟,已然死伤殆尽,他应该是大义凛然赴死而去,不失为好汉模样!
他求生的倚仗,却还是那些为他名头效力的江湖好汉。
苏武头前一语,说宋江是邀买人心,此时,岂不应验?
什么山东呼保义?什么郓城及时雨?
苏武不多等不多说了,起身:“来人,拉出去,砍了!”
门外甲士进来,拖人就去,满场众人,没有一个多出一言,只静静看着。
甲士架着宋江胳膊在拖,宋江立马呼喊:“苏将军,我宋江之言,句句属实,我知苏将军正是缺兵少将之时,正是用人之际,岂能不信我之言语?”
苏武微微笑了笑,左右一语:“腌臜之辈也!”
今日大帐之言,众人皆听,来日,也当传遍京东之地,苏武所求,就是一个人设崩塌。
宋江已然被拖了出去,却还大喊:“苏将军,你若是有何事要托付在我身上,只管明言!”
这宋江当真不比一般人,求饶之法,也不是那什么饶命之语。
却是谁人又听不出来宋江是在求饶?
宋江话语还有:“苏将军,我本读书人也,并不是上阵武夫,你何以如此忌惮与我啊?”
宋江只当苏武是忌惮他,便是他这一番话,说得哪个军将去能不动心?这番话,哪怕说到枢密院童贯那里去,童贯怕是也要动心一二……
大帐之内,苏武落座不言,只看左右之人,众人也皆是不言。
只有武松一人开口:“哥哥,我以往,教这厮那惺惺作态给骗了!着实不是好汉!”
苏武点了点头:“诸位兄弟,此番剿贼大胜,人人有功,我自会往童枢密当面禀奏清楚!”
众人自是笑脸,前程又进了一步。
唯有那张清,心中有些尴尬,拱手来说:“苏将军……此番末将惭愧。”
苏武摆摆手:“不必多念,你不也是在阵前效死?自是有功。”
张清起来躬身拱手:“拜谢苏将军!”
帐外,远远的,还听那宋江大喊:“苏将军,我宋江岂能是无用之辈?岂能如此斩杀了去?我……”
却是宋江忽然言语一顿,不是刽子手砍刀落下了,而是宋江忽然看到了一人,那人他再熟悉不过,是他最好最亲信的兄弟,名唤花荣。
苏武出征之前,没把花荣留在景阳寨,而是特意把花荣招到军中来,刚才……花荣不在大帐之中,却就在大帐之外。
苏武与宋江那番话语,更是说与花荣在听。
却是宋江一眼看到花荣,顿过之后,急忙说道:“花荣兄弟,花荣兄弟。”
宋江已然被押在一个马槽旁边,花荣此时当真走近了去,手中提着一坛酒。
花荣近前来,宋江立马又说:“花荣兄弟,当真是你啊,你竟还活着,而今你可是在那苏将军帐下谋了差事?”
花荣点了点头,面色有些悲伤,说道:“嗯,苏将军容了我之罪,让我在军中走动。”
宋江闻言大喜:“花荣兄弟,你速去与那苏将军说一说,他许是不信我刚才之言,不信我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我当真能帮苏将军招来兵将,正可解他燃眉之急啊……”
花荣点着头:“公明哥哥,贼是贼,兵是兵,那苏将军从来都招良家子……不要贼寇……”
“这话怎么来说呢?那武二郎不也是江湖人吗?你不也是从了贼吗?”宋江不解,不是宋江不聪明,而是苏武与这个时代的人与事格格不入。
是苏武的问题,不是宋江的问题,但凡换个人来,换个军将是苏武今日的角色地位,是秦明也好,是张清也罢,兴许宋江今日,能活。
花荣面色依旧是悲,只道:“公明哥哥,我本无脸面来见你,却是你我情义一番,我不来送你,哥哥岂不孤单寂冷?”
“花荣兄弟,你这话何意?”宋江愣愣看着花荣。
“哥哥,没有活路了……”花荣如此叹息一语。
“花荣兄弟,你怎的也不搭救与我?”宋江着实想不通,也是微微低头,也看得花荣在往碗里倒酒。
花荣当真还有摇头落泪:“哥哥,不是我不搭救你,是已然搭救不得了,那苏将军不同旁人,不是你我之辈,哥哥刚才之言,不该那么来说……”
花荣与苏武,相处并不多,但他与林卯、呼延灼、杨志,相处许久,这些人口中的苏武,当真不同。
那苏将军,悍勇敢死,身先士卒,对待麾下军将士卒,从来慷慨非常,掏心掏肺。
那苏将军,待人和善,不论什么出身,从来一视同仁,看事透彻,义薄云天,便是天大的事,那苏将军也敢替人遮掩。
那苏将军,在百姓口中,即便微末之时,也敢与强人强权对抗,只为正义。
“当怎么说?”宋江就问。
花荣酒已倒满了一碗,答道:“哥哥要说读书之辈,当有名士风骨。哥哥要说昔日之名,只当说那怜悯之心。哥哥要说朝廷,就当细数朝廷之弊端,说那真正革除弊端之大策。哥哥要说那百姓,当自罪己身。哥哥要说兄弟,自当痛哭流涕,哥哥何以能去那般求饶呢?”
“我何曾求饶?”宋江便答一语。
“唉……”花荣叹气。
宋江又是一言:“我便如你这般说了,苏将军就能放我一命?”
“也不一定……”花荣答着。
“花荣兄弟,你既已在苏将军座下谋了差事,你当去为我说说才是……”宋江又道,面色上,皆是期待。
便是眼前花荣兄弟与他宋江情义最是深厚,怎么可能不帮他去说情?
真就这么死了?
偌大的抱负,百般的求索,求个官职而已,求个效命天子的机会而已,何以老天这么无眼?
偌大的名声,偌大的山寨,多少人纳头便拜,多少人身前效死?
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到,怎得就这么死了?
花荣摇着头:“再去说也无益了,哥哥,此来送你一程,请饮此杯!路上还有许多兄弟作伴,那时哥哥当也不孤单,哥哥所求,我心知肚明,许都是一场空吧……”
花荣双手奉上一碗酒去。
宋江下意识接过酒,有些失神,忽然问得一语:“那苏武到底哪般好?竟是让兄弟你短短时日,对他如此忠心?”
花荣闻言一愣,看着宋江,却答:“哥哥,忠心从何说起?一时半刻里,苏将军又岂能信得过我这个从贼之辈。真要问那苏将军哪里好?也说不清,便真是一个教人敬佩之人。”
宋江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一时竟也恍惚,真……真要死了?
身后,还有甲士来催:“快些快些,你本大贼头领,本当也是条汉子,吃了酒好上路,不吃酒你就放下,一会儿将军派人来催促,只道是我在同情你这作恶多端之贼!”
宋江闻言,忽然站直,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花荣……
花荣躬身一礼:“哥哥,就此别过,实在不忍当面再看……”
说着,花荣转身去,他最重情义,即便如今,这份情义在心中贬值了许多,但他依旧不忍在此多看。
就看花荣当真转身去了,宋江下意识还有一语:“花荣兄弟……”
“好了好了,不吃就泼了去!”身后甲士已然来摁。
宋江双手一碗酒,被这一摁,当真泼洒一地,那碗也跌落碎去。
身后有人摁,头前有人来揪宋江发髻,只把宋江的头固定在马槽之上。
那长刀举起!
宋江眼神侧面去看,还能看到那座山寨关隘,宋江已然恍惚懵懂,口中嘟嘟囔囔还有话语:“老天不公,何以容得旁人进士及第,却容不得我,何以容得旁人招安封官,却还容不得我……”
长刀下来了,眼前是血色,然后是灰色,然后是黑色……
甚至还听得到身后甲士言语:“提去与将军看看!”
老天着实不公!
人头到得大帐,苏武看得一眼:“来人,快马送到东平府去!”
“得令!”门外来人,取了人头就走。
苏武左右一看:“当派人来驻守此处山寨,以免教旁人再占去落草。”
许贯忠点头来答:“将军言之有理,此处当真是好,弃之可惜,倒也不知将军要派何人来驻扎在此?”
苏武想得一想,只道:“栾师父,如何?”
栾廷玉,年纪慢慢大了,上阵冲杀更适合年轻人,这里对苏武而言很重要,便需要栾廷玉这种老成持重之辈来坐镇,这里还有许多建造与经营之事,让武松等人来,着实不合适。
栾廷玉上前拱手:“得令!”
苏武点着头:“贼寇之中,当仔细甄别,大贼一个都不能错漏。”
许贯忠拱手来答:“此事由我来做,定保万无一失。”
苏武很放心,只管点头:“好,许先生辛苦一番,那山寨里的老弱妇孺,皆发回原籍,有些太远的,就安排到……独龙岗去,这些事,许先生一并操持着。”
其实老弱妇孺不少,总要活下去,放在别的地方怕生乱,放在独龙岗,也算看管着,还多多少少给独龙岗带去一些劳力佃农,算是补充一下人口。
许贯忠只管点头应下。
苏武继续来说:“大营里备了钱财,今日都归了营之后,立马论功行赏,那贼人的甲胄兵刃等物,此番我不取,分作三份,秦明兄弟,索超兄弟,张清兄弟,一人一份取了去。”
秦明不客气,只管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索超也笑:“又是赏钱,又是甲胄兵刃,还有功勋,我就知道,只管随着哥哥,自不会亏待。”
索超也是不客气,倒是张清起身来说:“此番末将实在惭愧……”
苏武转头看去,只有话语:“你若认我这个兄弟,就只管取去,也等朝廷功勋来赏,你若不认我这个兄弟,自也罢了。”
这是苏武的老套路了,并不多么高明,但好用。
张清果然面色一红,立马激动,跪地就拜:“能与苏将军结兄弟之义,是我张清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拜见哥哥!”
曾经何时,苏武也能有这种纳头便拜的待遇了。
苏武起身去扶:“既是自家兄弟,那就不必客气了。”
“拜谢哥哥不弃,此番抬举,小弟自是铭感五内,不敢忘怀。”张清又有言语。
“不说这话,既是兄弟之义,你当与秦总管、索总管学学,他们可不会如此与我客气。”苏武笑着说,便也是打趣。
秦明笑着来说:“张清兄弟,你许是还不知哥哥秉性,往后就是了,坦坦荡荡就好。”
“是啊,坦荡便是!”索超也笑着来说。
张清立马左右去拱手,与众人都拱手,便都是重新拜见一次,众人也起身回礼,大帐之中,好一番热闹。
只看门外有人来报:“启禀将军,那个水寨里的吴用,说是有急事要见将军。”
“把他带过来……”苏武说着,与众人拱手:“诸位自去忙碌,明日早间班师,当有条不紊,莫要生乱……”
“得令!”众人拱手,各自退去。
只待一会儿,吴用就到,进门拱手拜见,左右看了看,帐内无人,只有苏武。
吴用心中就定,这是私谈,正合心意。
“学究,坐。”苏武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