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又说来:“那董平也是,知府相公,那是书香门第,怎么会把女儿嫁给武夫呢,不嫁女儿给他,他便还要通贼,这不落得个凄惨下场……”
这事,东平府里,当真无人不知了。
扈三娘听来,便又看了看孟玉楼,她心中知道一些事,众人都不知,却也不能拿来说,只管又看孟娘子……
孟娘子便也笑问:“妹子,你可看我许久了呢……”
“姐姐好看……”扈三娘如此来答。
“你这小娘啊……你也好看呢,你年纪轻轻,正是风华正茂,出落得水灵灵的,哪个男子看得不喜?”
孟玉楼说着,女子闲话,便也多是这么来说。
“许多人当是嫌我长得太高。”扈三娘对于这些事,兴许也心知肚明。
“胡说,嫌弃你高,那是他自己长得矮,便是不许娘子长得高。自是那英雄好汉,便不会嫌你长得高,生得个儿子,那更是高大壮硕威武,岂能不好?”顾大嫂话语直白。
扈三娘闻言,当真就笑。
“是呢……”孟玉楼也在点头。
却是扈三娘又说:“还是孟娘子这般好,身段匀称着……”
孟玉楼来了一句玩笑:“那我跟你换,我就长你这么高……看男人都低头看,多好……”
顾大嫂也来玩笑:“那看将军,还是不必低头的,将军也高大呢……”
话语到这里,扈三娘听得似乎并无多少苦楚,只觉得正在说她自己,便也看顾大嫂笑,又看孟娘子咯咯笑……
扈三娘便也真有几分开怀。
孟玉楼便也操持:“妹子可别急着走,稍后一起吃饭。”
“那衙门里还有差事……”扈三娘下意识拒绝。
顾大嫂来说:“急什么差事,而今,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军汉,那梁山大贼也被将军打杀得一番惨重,城里闹不出贼来,大白天更不必担忧,衙门里的军汉也不少呢,晚间再回去就是,留着吃饭。”
“嗯,那就多谢孟姐姐与顾姐姐……”扈三娘好似真不经劝,兴许也是有意想吃这顿饭。
“没事啊,多来走动,白日里只管来走动,晚间防备一二就是,无趣无事,你就来。你若两天不来,那我再见你可就不依了,可没好脸色!便是你看不起看不上我们……”
顾大嫂当真热情,也会热情,热情其实是门技巧。
“嗯,一定多来,怎会看不起姐姐呢……”扈三娘当真立马点着头,好有几分心急。
孟娘子在旁笑着说:“妹子,你可别听顾姐姐的话语,她啊,逗弄你,她最是会逗弄人,忙得有差事,自是先忙差事,无事的时候,那一定要来就是了。”
“哦,好,我知晓的……”扈三娘与这两人比起来,还真多了几分纯真,这与结交江湖好汉还不同。
江湖好汉,只管拱手一礼,一碗酒去,三言两语,说得投机便是兄弟,说不投机,大不了腰刀一拔。
那当真不是日常人家的状态,今日这场合,才是日常人家的状态。
孟娘子便是起身:“我去看看,寻个厢间,上了菜来,咱们也与男人一般,聚着便是吃酒。”
“吃酒吃酒……”顾大嫂点着头,也起身,便是吩咐小厮准备干净碗筷。
将军此时回了营,便是头疼一些事,又多不少人,这军营是实在没地方挤了,但还是要挤一挤,自是要看怎么来安排。
城外早已开始建军营,请得许多匠人与帮工,城里城外能帮工的百姓,基本都出动了,因为将军舍得给钱。
但再怎么快,至少也还要一两个月去,建造费时,平整场地其实也费时。
还要加紧再建一个大马场,土地之事,自是拜托了程万里。
只待黄昏,将军还要亲自在讲台上发赏发钱,勉励一番,各自散去,一天就算完了。
但议事堂里还要继续,诸多军将汇报训练进展,苏武这里制定了明确的训练计划,打马的,拉弓的,长枪阵型,刀盾配合……诸如此类……
只待众人汇报完毕,苏武便是再催几语,再往各营去转转,如此,今日才算事毕,明天上午的事也安排了,先去看招兵,再去工地转转,再催催……
夜里,苏武正有地方要回。
营门来了个人,只说知府相公来召。
便是夜里,还往知府衙门去,相公不在小书房,在前衙班房等候。
苏武进去,相公备了一些小菜,有一壶好酒,只管招手:“不必多礼,来坐来坐。”
礼节还是要的,再坐:“相公,夜半何事?”
“先吃一杯,吃一杯……”程万里拿酒壶来倒。
苏武自然接过,他来倒,倒好,抬杯一敬,便是一饮而尽。
“吃菜,吃……”程万里抬手。
苏武点着头,也等程万里先动筷子。
“近来听闻一些捕风捉影之事,便寻你来问问……”程万里开了口。
苏武倒是也去想,肯定是关于自己事,那自己有什么可以捕风捉影的?有些不解,只答:“相公说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就是听得人说啊,说你与那孟娘正店的那个孟娘子……对,就是这事呢……”程万里好似说得随意。
“这事啊,相公怎么现在才听说呢?”苏武有些诧异,便是这么一问。
这事不是人尽皆知吗?
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人尽皆知了,都以为自己知道有什么事,而今苏武更是没有过避讳,怎么程相公后知后觉的?
便是转念一想,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在衙门里见相公的场合中,相公不问,众人想来也不会多言,乃至也没必要多言,或者也想不起这事来言……
所以,程相公后知后觉,好似也正常。
乃至再想……定是程相公有意找人问了一嘴,才有人说来这事。
却听程相公来答:“这个不与我说,那个也不与我说,我何以能知道?”
语气稍稍有些不好,苏武便笑:“许是他们都以为相公知道,一些小事罢了。”
程万里点着头:“嗯,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未曾婚配,就养了外室,着实……不太好听,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倒也无甚,只是将来你要说那婚嫁之事,那大户人家里,听来难免不喜……毕竟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
苏武听来,其实感动,只觉得程万里是真在操心自己的事,便是来答:“多谢相公提点,我自出身低微,也不曾想得太多,只想着万事以情义为重,那孟娘子帮我甚多,待我也好,无情无义之事,却又做不来……所以,就是这般了……”
苏武是实话实说,本也真是这么想的。
程万里闻言,微微皱眉点头:“吃酒吃酒……”
苏武自是去斟酒,两人一饮,又吃小菜。
“情义之人,做情义之事啊……子卿你啊,就是靠着情义到得如今,那些汉子何以随你效死?世间之事啊,不得两全……”
程万里自顾自说着,他自己心中,其实无甚,这时代,这男人,都一样,他也一样……
只是这事涉及到自家女儿,那多少就不一样了,却也不知自家乖女如何作想。
“相公提点得是,下官本也无甚身份,而今也不过是个武夫,高门大族倒也不想,来日看缘分……”
苏武如此说着,便又斟酒,也是打自内心里把程万里当做一个长辈,关心关爱自己的长辈。
又是吃酒,程万里再来说,却是笑:“你倒也不怕来日婚嫁之事来谈,人家逼着你先赶走外室?”
看似玩笑……
苏武答得认真:“相公也说,我是靠着情义走到今日,若真是背信弃义了于一人,便是身边兄弟如何看我……唉……若真遇到相公说的这般事来,便是缘分不到,无可奈何。”
“哈哈……呵呵……”程万里笑了两般不同的笑声,抬手一比:“吃菜吃菜……”
只管吃菜吃酒,程万里又开口:“说正事了。”
“相公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吩咐,京中来了消息,那高太尉与童枢密,有些事啊,上得台面去了,便是童枢密来问,问我真话实话,问那梁山大贼,战力几何,还能不能顶得住朝廷大军再来打?这话,我自也来问你……”
程万里这话里,深意很多。
苏武听得明白,只管来答:“相公,只管让他高太尉再上台就是。”
程万里点着头:“如此,我便这么回童枢密去。京城里,倒也怪,岂不知童枢密能有今日,那是昔日里在西北军中当真打马上了阵的,用命搏来的……一个跳梁小丑,也想争锋……”
苏武一闻言,便是来说:“相公,说不定,那跳梁小丑也知道如何去搏。”
“嗯?你说是他还亲自会来?”程万里皱眉来问。
“若是想争,岂能不学着童枢密之法?那高太尉不能真是踢个球就成了枢相吧?即便天子能允,朝臣亦能允乎?天下人岂不都看个大笑话?”
“子卿啊,你当真越来越是不凡了,有理有理,是极是极,那我就这般说给童枢密去听,那高太尉要亲自来,那正好不过,不外乎是个自取其辱……如此,童枢密岂不在京中更是被衬托得一枝独秀?极好极好……”
程万里想得满脸是笑,抬杯,又说:“哎呀,子卿啊,你说你……怎么说呢……无法说啊……”
苏武听得愣了又愣,这几句,是个什么话语?是个什么深意?
见得苏武一脸懵,程万里又说:“唉……子卿,好,当真是好!吃酒!”
到底这是说了个啥?吃醉了说胡话呢?
吃酒吧……
程万里酒再吃罢,又说:“衙门里省出一些钱来,不多,三万多贯,你随时要呢,随时来支取。”
又说得清楚话了?苏武拱手:“多谢相公,这笔钱,只管在宗相公手上支用就是,造船费钱。”
“嗯,那我就这么与宗老相公说……”程万里点着头。
“相公当真是一心为公,毫不为己,一心为国啊!”苏武这是马屁,但也不假。
程万里摆摆手,许是真吃多了几盏,忽然一语来问:“你说……若是我连连立功,有朝一日,我说有朝一日,那枢相之位……嗯……就是随便想想,胡乱说说,来,你也说说……”
苏武懂得,这是酒意之中,畅想未来了,兴许也是程万里如今这么行事的动力。
苏武只管来答:“相公年岁不算大,万事皆有可能。”
程万里闻言就笑:“哈哈……好好好……吃酒吃酒,今日这顿酒,吃得美。我若为枢相啊……子卿,这话呢,是咱们的私话,平常里我可万万不会说,只与你,才说着打趣,我若为枢相,你自也了不得,定在京中枢密院里有那副使之位。”
苏武也笑了起来,这酒啊,是个好玩意,便是拱手:“皆仰赖相公提携就是。”
“诶……”程万里手带着醉意摆了摆:“是你自己争气,你争气,嗯……咱们上下一心,一起争气……”
“自当效死。”苏武立马就答,不皆是奉承,有几分真心,程相公如此待他,他自也当有回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要动不动就效死效死的,咱们这里不是军中,不必生生死死的,活着比什么都好,死了,万事皆空,你啊,也不比以往了,即便再出征,当也是稳坐中军,坐镇指挥,咱们一起争气就是……”
程万里说得来去,脸上有一种美好,满脸酒红,说不出的一场畅快,许也是在东京里过于压抑。
苏武看来,也有感动,这老头……这中年老头,还真与他没有藏着掖着,没有遮遮掩掩,越发交心……越发没有隔阂……
“相公,吃酒!”苏武抬杯。
“吃,今日兴起,吃醉就是……”程万里一饮而尽,比苏武还快,口中嘟嘟囔囔:“哎呀,吃醉了……天子啊天子,官家啊官家……天子好啊,可惜难得一见啊……见得天子,我就要……”
程万里微微闭眼,手在半空漂浮挥洒,再来说:“嗯,我就要躬身大礼,拜见陛下,陛下圣安,陛下那挥毫绝技,当真是柳叶随风,陛下才华冠绝天下,陛下啊……”
苏武看着,静静看着……
看的是一个儒生,对于天子的执念!便是那一句圣人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执念,天子,何其重要?那是信仰,那就是信仰中的神。
又看着程万里慢慢睁开醉眼,又说:“陛下啊,臣当日日殚精极虑,鞠躬尽瘁,如此以报圣恩!陛下……子卿啊,你也说两句,官家当面,你说什么?”
苏武笑了笑,知道程万里吃醉了,但也不扫兴,只答:“那我就说……陛下,臣百死!”
“又说死,不死不死……都不死……”程万里摆着手,起了身。
苏武去扶,程万里还有话语:“好,你送我,就到小书房,就到小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