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灼起身来,脸上已是泪水在涌。
人生最低谷,甚至不是人生最低谷,是整个门第,带着祖宗八代人的最低谷,当真遇到这么一个人……
人生无常,起起落落,绝处到了,却又逢了生路……
呼延灼擦着泪水,只管把那缰绳再拿,头前去走。
“将军不必如此,你我本都是武夫军汉,只要意气相投,一场兄弟不在话下,当真不必这牵马坠蹬之举……”
苏武劝了一语,便也只能来劝,若是真下马争执什么,便是难看。
呼延灼却说:“将军不必心中多想,我……唉……便也是我心中有愧,那日初见,随后几面,我对将军,从来不曾看在眼中,只觉得自己如何了不得,今日牵马坠蹬,便是为头前骄傲自负……如此,我心才稍安。”
“好汉也!”苏武叹息着,这么一句。
武松便是面色也动,点着头:“呼延将军当真好汉!”
苏武转头去看那梁山方向,其实已然看不到了……
只看西边,残阳如血,云卷云舒,一片云波通红,映去山林狂野,披洒如金……
那微风吹来,透过衣袖,带来几分萧瑟……
“走吧……”苏武不再多言,只管让呼延灼牵着自己的马,踏雪乌骓马。
入那东平府,已然是第三日,围观的百姓没有上次多了,兴许是许多人慢慢习惯了,但看热闹的依旧不少。
其实已然得知了消息,败了,东京禁军败了,自家苏将军以五百铁骑入阵,力挽狂澜,又胜了,但还是撤军了。
自家苏将军进城,那些京畿来的禁军并不入城,只在城外安营扎寨。
“苏将军辛苦!”
“苏将军……唉……”
“将军威武呢!”
“将军莫要沉闷,将军好样的……”
苏武没有笑脸,甚至也不左右去看,此番伤亡四五十,其中战死十六,轻重伤员三十七八号……
其实,损失重大,对于苏武而言,损失惨重,心中并不畅快,这些兵,他是每日陪着练陪着吃……
这些都是精锐悍卒,损失一个他都难受,何况这一回四五十个之多?
只管给钱!
百姓们看到的,先是最头前那些尸首与伤员,苏武故意如此,让战死之人与伤员在最前头。
便是奠定一个基调,让百姓们知道,胜利固然值得喜悦与庆祝,但死伤更是悲壮。
死伤才是真英雄……
“将军,来日一定剿灭所有贼寇,杀光他们才是!”
“杀光他们,为兄弟们报仇雪恨!”
“将军!一定要杀光他们!”
苏武面无表情,一路过去。
程万里再次在府衙门口等候,只看那死伤之人慢慢过去,往那边军营去走,便也是一口气在叹……
如此,才看到苏武近前,翻身下马,拱手与程万里还有众多官吏一礼,却并无多言。
程万里上前,拍着苏武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苏武有话说,便抬手作请,让程万里先往里进。
程万里点着头,先入府衙,再问:“不论什么事,只管说来就是……”
苏武便开口:“我想选个山清水秀之地,建一个忠烈祠,把战死的兄弟都埋在其中,每个人都有清楚的墓碑与牌位,派那些伤重残疾军汉与老军汉看着守着,每日都有香火供奉,平常里,我也多带麾下军汉前去吊唁……”
“好,军中之事,一应是你,你只管去做。”程万里点着头。
苏武继续说:“都是本府子弟,远的不过百十里,近的不过几里地,其中多是独龙岗籍贯,便选在独龙岗周近,忠烈祠要花点钱,养得那些残疾军汉老军汉,也当花点钱,还有每日香火,想来也要花点钱。”
“军中之事,你只管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如此爱兵,将士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自当感激。”
程万里边走边说,便也是他第一次看得这般死伤惨重,那京畿禁军死伤也多,他也略微知道一些,却是哪里管得?
“能在相公麾下为官,当真是我的福气。”这句话,不是苏武在吹捧,由衷而言。
这程万里,怎么看怎么好,越看越好,便是苏武心中,也多了许多真情实感。
“唉……只要你顺心顺意,都是小事,你与军汉说忠义,我自与你说人情。”程万里摆着手,头前进,又是那小书房。
苏武心情好上不少,左右看了看,看到那格子柜上的旗盒棋盘,问得一语:“相公,下一局棋如何?”
程万里下意识要拒绝,却又看了看苏武,点了点头:“那就下一局。”
却听门口有人说话:“父亲,我来奉茶。”
程万里听得一愣,以往哪里需要她来奉茶?但今日她在门口这般说了,程万里看了看苏武,点了头:“也好……”
那乖女走了进来,先看了一眼苏武,苏武也抬头看她,两人只是对视,苏武起身去取棋盘旗盒,那乖女自是在一旁落座调弄茶膏。
苏武弄好棋盘旗盒在那小几之上,抬手作请:“相公请!”
程万里点着头:“你来!”
苏武执棋就去,那茶膏在调弄,自是东京来的春香膏,繁复非常,有得忙碌,却也有眼神时不时看几眼下棋之人。
三四十手去,程万里越下越是叹息,倒也没有什么满头大汗,只有话语来说:“我自真是下不过你啊……”
“相公长不在此。”苏武答着。
“吃茶……”茶水来了,放在棋盘左右,却是乖女不走,说得一句:“苏将军,我帮父亲几手,当是无妨……”
苏武笑道:“无妨无妨……”
没想到程万里直接起身了:“那就你来……再开一局就是。”
乖女狡黠一笑,还问父亲:“那父亲这局呢?”
程万里尴尬不多,似也不那么在意胜负,还有脸上几分慈祥,轻笑一语:“算子卿赢了就是。”
“那行,父亲输了,女儿来,女儿赢回来就是……”程小娘落座,先收棋子。
苏武浅浅笑着,抬手:“霁月姑娘先请!”
却是这一语,程万里眉头一皱,抬头看这两人,大概心中在想,何以闺名已然托付去了?
这是哪日的事?怎么已然这般了?
程万里倒也无话,只管坐到长案之后,抬笔,先往那东京去封信。
棋盘局势慢慢在展,苏武倒是已然有些皱眉,下棋这种事,水平技巧是其一,每日训练是其二。
就是经常钻研其中,时时来去几手,哪怕每日打打棋谱,竞技水平就会保持住。
如苏武这般,偶尔一局,竞技水平其实不高。
换句话说,程小娘只怕最近真的时时在弄,自是能下得苏武皱眉不止。
看得苏武皱眉,程小娘便是开口说话:“将军,上次那些书,你读了吗?”
苏武点头:“读了不少……”
“哦,与司马相公《资治通鉴》对照起来,可有收获?”程小娘随口闲谈。
“收获良多……”苏武也随口来说。
“愿请教一二?”程小娘落了一子,抬头来看,带着微笑,微笑里是小姑娘的纯真。
苏武先没说话,而是看了看棋盘,叹了一口气,再落一子,先说:“中盘起不得势了,收官还要亏两处,输了……”
“还没下完,不等下完再来数一数,何以知晓……”
“本是数了,其实也不用数,势已如此,胜负自知。”苏武放了棋子入盒,躬身:“霁月姑娘了得,在下佩服。”
程小娘便是笑起,当真有那少女自得之意,却并不过分,只说:“将军只是治军繁忙,生疏罢了。”
苏武摆摆手,却来说:“要说司马相公,当真一家之言,他立史书,起心动念,便是为了写给天子去看。只看那《资治通鉴》里,但凡涉及君臣奏对,司马相公便是大书特书,甚至还有添加删改,只为写出那臣子直谏与天子纳谏之事,就好比那唐之魏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他本算不得主要,本也不是一个完美之人,但在司马相公笔下,风头无两……司马相公之念,亦如昔日变法党争……”
程小娘闻言两眼立马出了神采,只道:“怎得昔日我读来之时,也不曾注意这些,父亲,当真如此吗?”
程万里点头来笑:“确是如此啊,司马相公那文章里,多有他郁郁不得志之心思。”
“将军当真会读书,读得好!”程小娘看着苏将军,两眼都放了光去。
显然,苏武真读了,读得认真。
苏武起了身,躬身一礼:“相公,下官当回了,营中还有事去……”
程万里点着头:“自去就是。”
苏武转身去了。
程万里也一封信写罢,俯身在吹。
“父亲,那我也下去了……”
“等下,你先别走,那什么霁月姑娘,还有书,是怎么回事啊?”程万里黑着脸来问。
“啊?”
“莫要敷衍,好好说来……”
“没有什么事呢……”
“哼!”程万里已然起身,老虎不发威,只当是病猫?
“是上次,上次父亲酒醉而归,那苏将军送父亲回来,我与他浅谈了几语,送了一摞书与他……”
程万里再落了坐,点着头:“哦,原是这般,你啊,莫要过于胆大,你终究是个女子,若是过于胆大,岂不教人心中笑话去?”
“没有呢……”
“好了,去吧……”程万里挥了挥手,乖女自也逃去。
程万里俯身再看自己写的书信,转脸就笑,又在末尾加了一语:再拜恩相安康。
那后衙里,也有人在等程小娘归来,正是扈三娘。
只待等到了,扈三娘立马上前去问:“可看到了?”
程小娘点着头:“看到了,我还与他对弈一局,我还赢了。”
扈三娘带着笑容点头:“与他可说了什么?”
“说得看书,说的是《唐书》与《资治通鉴》,苏将军当真会看书,一看就能看到其中深意。”
程小娘自顾自说着,哪里有知道扈三娘脸上是笑,心中有苦。
看书……
什么《唐书》、《新唐书》、《旧唐书》,什么《资治通鉴》……
扈三娘再看自己腰间两柄日月长刀,好说是要去营中耍弄,这回他又回来了……还去吗?
却听程小娘脸上满是笑:“我也当去把苏将军说的魏征之事,对照来看看,看看司马相公是不是写出了自己的郁郁之念……”
程小娘自顾自去忙着看书,看着也是满脸有那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