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8节

  张峦道:“你就别去了,咱老张家人丁本就不旺,也是你爹我没本事,绝不能把你折进去……

  “这次为父自个儿去,你把书上怎么写的,一并告诉我,待取得治病救人的药后,明日我就进城去找王家老爷,为父曾与他一道在孙教谕那儿求学,这次就当帮他了。”

  张延龄心想,你这哪里是帮姓王的,是想从人家身上捞取好处吧?

  不过想到张峦在城里多少有些人脉,身为秀才说话也好使,难得老父亲按照自己说的来,那就让他去碰碰运气。

  这治病救人的事,要是从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必定没人信。

  可要是张峦主动站出来当代言人,那效果就不一样了。

  ……

  ……

  这天下午。

  城西大户王家门口热闹非凡。

  张峦带着儿子张延龄进城,此时他正背着个竹篓,眼巴巴望着敞开的王家大门,对他而言那仿佛就是个无底深渊,只要一进门就相当于跳下悬崖,老命都要赔上。

  “爹,不用担心,你都种过药了,不会得病的。”张延龄看出老父亲的局促不安,急忙给张峦加油鼓劲。

  张峦踌躇不前,明显退缩了:“为父从没得过痘疮,换你娘来是否可行?”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父亲不会想把娘推出去当女大夫吧?坊正可是说了,进去的人,要二十天才能出来呢。”

  “……”

  张峦自然知道这不现实。

  有事男人不担当,居然把自家女人往外推?

  “要不然……爹,我替你去?”

  张延龄说完,作势往前走。

  张峦一把将儿子抓回来,叹口气道:“家里不能少了你,老子豁出去了。”

  这会儿坊正带着两个衙差走过来,那坊正四十来岁,大圆脸,五官却很小,就像西瓜上长了几个麻子,一副奚落的神色,笑着问道:“张老爷,您不是说要进王府治痘疮吗?我们可都看着呢,您这要是进去了,二十天内可不能出来。”

  张峦道:“我说进就进,你当我言笑呢?”

  坊正道:“咱丑话说在前面,您要是在里面染了病,我们可不负责把你往牙古庙抬,只有等二十天后,宅子里边没人生病了,你才能出来。否则就算死在王家,也没人给你治,吃喝什么的……也要你自行解决。”

  “知道知道。”

  张峦本来就紧张,听了坊正的话,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这会儿敞开的大门里边,有个四十多岁的干瘦汉子对着外面喊:“来瞻老弟在外?你有心了,为兄体谅你,折道回去吧,勿要白费工夫!”

  旁边有人道:“听说昨天刚抬出来个死的,这都还敢进去,真是胆大。”

  本来张峦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张延龄大声道:“你们少嚷嚷,我爹说,只要种了他配制的药,就能保证不死,你们还在这里凑热闹,下一个就是你们惹病邪回去。”

  “呵呵!”

  周围围观的人只当童言无忌。

  张延龄有意如此,既在人前做广告宣传,同时也把老父亲架在火上烤。

  看你这进一步退两步的架势,现在只有你儿子把你扶上驴,再把驴拉到空地上,让你找不到就坡下驴的地方。

  张峦道:“我去后,每两日都会将事记录下来,你们能给我带回家吧?”

  坊正笑道:“没事,王家老爷出手阔绰着呢,每两天都会有人把粮食和肉菜鸡蛋什么的送进去,只要你们家的人不嫌弃,里面传递出来的东西随便带走。”

  “若真治好了,给多少银子来着?”

  张峦还要进一步求证。

  坊正朝门里大喊:“王老爷,您给张大善人多少酬金?”

  里面王家老爷王明之大声道:“来瞻兄若真能解我一家人于倒悬,五十两银子不会少,就算什么都帮不上,二十两安家费,回头就让人送到你府上。”

  治好了五十两,治不好二十两。

  这年头任何大夫都拿不到这么高的诊金。

  张峦本来有些犹豫,但为金钱驱使,只能硬着头皮搏一把。

  “儿啊,回去跟你母亲说,为父这四十年来没做什么大事,今天就要在这里做一件君子之事,让她不必为我担心。准备好酒菜,等我回来就行。”

  张峦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直入王府大门,大有种慷慨赴死、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恢弘气势。

第10章 家里没男人

  张延龄望着老父亲萧瑟的背影,突然觉得,张峦平时为人虽然很不着调,但必要时并不缺乏挺身而出的勇气和担当,对于这个家来说不可或缺。

  坊正走过来,以打趣的口吻调侃:“张家小官人,你爹有何想不开的?龙潭虎穴非要闯一闯?”

  张延龄道:“家父有着泽被苍生的情怀才走出这一步……夏虫不可语冰,你岂能理解?”

  “哈哈哈……”

  坊正跟周围一群看热闹的街坊发出哄笑。

  坊正笑得前仰后合:“毛头小子不知其中深浅,赶紧回家跟你娘说,让她准备丧事所用,或者早点改嫁……以后伱小子就不姓张了,说不定姓王、姓孙什么的,现在认个新爹还来得及。哈哈。”

  张延龄撇撇嘴:“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爹说了,不能跟坏人为伍。”

  说着正要走,却见一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三十多岁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冲过来就拉着张延龄的手:“贤侄,我来得还不算晚吧?来瞻兄他……”

  “进去啦。”

  旁边有人提醒。

  “唉,我还是来迟了啊。”来人显得很遗憾。

  张延龄问道:“你……哪位?”

  来人道:“贤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宋叔啊……平时我与令尊交好,在同一屋檐下读过书,只是他考上了生员,而我一直都未能进学。”

  “哦,宋叔好,我爹进前面的宅院为人治病去了,有事等他出来之后亲自与他说吧。”张延龄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难免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有心人觊觎。

  姓宋的道:“来不及了,我与令尊有过约定,一人有难彼此都要支应,他府上的事就是我的事……王家当家的说是治病要给你家二十两银子,是吧?你这么出城不安全,我与你同去。”

  张延龄笑道:“宋叔,我听说过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会是惦记我家还没到手的二十两银子吧?”

  “哪有的事?”

  姓宋的义正词严道,“我不过是想护你周全。你个孩子,怎不识好歹呢?”

  一旁的坊正走过来,挥手驱赶:“哪儿来的刁民?人家这位张小官人,别说银子没到手,就算到手了也不用你维护周全……滚滚滚,再不走,把你扭送衙门。”

  “不识好人心,不识好人心。”姓宋的一看没便宜可占,又忌惮坊正身后虎视眈眈的衙差,灰溜溜离开了。

  坊正问道:“要找人送你回去吗?”

  张延龄没想到,坊正嘴上说话难听,却是个古道热肠,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下一个“无事献殷勤”者。

  “不用了,多谢你。我家大宅就在城里,我去那边就行。”张延龄道。

  “你家大宅不是也闹瘟疫吗?别过去了,早点出城回家,要是路上有人鬼鬼祟祟跟着,你就跑,或者跟你同村的人一起回去。”

  坊正说着,对周围看热闹的人道,“别堵在这里碍眼,散了散了,张家生员老爷给人治病,勇气可嘉,有什么好瞧的?你们行也去。”

  说话间,街坊邻里一哄而散。

  坊正趁着人散开时,不忘安慰两句:“我有些话说得不好听,小官人你可别往心里去,其实就算县衙里的官老爷,听说令尊挺身而出为人治痘疮,也都心生敬意,不然为什么派官差前来维持场面?你要学你爹,有担当啊。”

  张延龄心想,老父亲这算是因荒唐而得福吗?

  明明在别人眼中,张峦做的是一件很扯淡的事情,怎么却赢得了他人的尊重?

  看来敢为天下先也是一种优秀的品格,在人情冷漠的农业社会,老父亲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成为了世人楷模。

  ……

  ……

  张延龄回到家,一切太平无事,只是发现家里人对自己冷漠不少。

  除了张鹤龄。

  第二天一大早,张延龄起床后正在房里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姐姐张玗拿着个托盘走进来,把饭碗放在靠窗的长条桌上,随后用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口吻道:“吃吧,再不吃凉了。”

  张延龄问道:“娘呢?一早起来就没见到她人。”

  张玗道:“娘出去借盐了,家里的盐吃完了,爹又不在家,什么事都要娘操持。你也是,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多幺蛾子?娘知道,是你在背后撺掇爹去给人治病,你没察觉娘都不想把你当儿子了?”

  “姐,我冤枉啊,我只是跟爹说,我看过一本医书,上面恰好有治痘疮的方子,是爹自己要去的。”

  张延龄脸上赶紧换上委屈之色。

  “还有你跟爹说去退亲……要是爹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没人会原谅你。好自为之吧!”

  张玗说完气呼呼走了。

  张延龄心想,别当我看不出来你是借机来向我表达不满呢!你个小丫头片子,名义上年纪比我大,但论社会经验你还差得远。

  ……

  ……

  虽然张延龄知道张玗是在吓唬他,但老母亲的反应也不是装的,张延龄的确感觉自己在家里失宠了。

  不过次日上午,也就是张峦进王家第三天,到了其该往外送信的时候,门口就有人把张峦写的纸条带过来。

  金氏先把大儿子叫去,想让张鹤龄把上面的内容给好好说道说道,不料这却大大超纲了,因为张鹤龄认不了几个字……最后金氏只能把小儿子叫到耳房。

  “娘,这是爹写的信。他在信上说……吾妻,勿念,我与王家仁兄相谈甚欢,最近几日百无聊赖,便与他品尝府中窖藏美酒,每每谈及过往皆感慨岁月蹉跎……”

  金氏听到这里,不由蹙眉:“家里担心成这样,他还花天酒地……”

  张玗道:“娘,爹困在王家出不来,喝点小酒也没什么,毕竟又没花咱的钱。”

  金氏瞪儿子一眼:“继续念。”

  “哦,爹还说,我与王家仁兄商议,许下婚事,他要将小女儿许配吾儿鹤龄,我已应允下来,并许诺出去后便将婚事促成。”张延龄说着,笑看一旁发呆的张鹤龄,“娘,我好像有嫂子了。”

  金氏很不高兴:“这会儿还有心思想这个?”

  张鹤龄却惊喜地瞪大眼:“娘,是说我有婆姨了吗?王家丫头漂亮不?”

  十三岁的小子,已经知道情情爱爱的东西,而当张鹤龄知道自己未来要娶的很可能是城中大户人家王家的千金小姐时,那叫一个喜出望外。

  “再念。”金氏道。

  “哦,剩下爹就没说什么了,只说过两天再写信出来,让我们不要挂念,不过这信上还说,要是近日降温的话,让家里边把冬衣什么的用包袱裹好,回头自会有人取了送进王府。”张延龄道。

  “哼,在里面冻死才好。”

  金氏一边说着绝情的话,一边转头对身旁的汤氏吩咐,“妹妹进去收拾收拾,把老爷的厚衣服都拿出来晾晾,过两天让人送进王府去。”

  汤氏道:“这天不是还暖和着吗?”

  金氏不悦道:“要是天突然变冷,再送就来不及了,有备无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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