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泰继续道:“奴婢又去问过钦天监的意见。”
“他们怎么说?”朱见深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其实钦天监最有发言权。
韦泰道:“钦天监的人说,此乃上天发出的警告,朝廷若不重视,或有更大的灾祸发生,应当以喜事来化解危机……或以东宫大婚最为合适。”
话音落下,韦泰立即把头低下。
虽然在易储这件事上,几乎所有太监都跟皇帝保持步调一致,也就是说他们支持换太子。
但这些太监也分立场坚定与否。
像梁芳、韦泰,就属于热切想把太子干下去的人,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想让东宫举行大婚,因为这意味着太子的地位将变得稳固。
眼下他这么上报,实属情非得已,不然就会犯欺君罔上之罪。
朱见深思忖半天,也没想出对策,只能摆摆手:“摆驾,朕要去见万侍。”
“是。”
韦泰知道,在这关键时候,皇帝想听的并不是大臣的意见,而是万贵妃的意见。
毕竟易储这件事究其根源,始作俑者是万贵妃。
……
……
安喜宫内。
万贵妃躺在榻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朱见深到来时,她也只能勉强起身,未等行礼,便见心爱的男人几步冲到榻前。
“爱妃不必起来,朕知你心意便好。快歇着。”
朱见深心中的关切溢于言表,近前后就坐到了床沿边,紧紧握住万贵妃的手。
万贵妃道:“陛下怎有闲暇来看望臣妾?”
朱见深叹道:“今天有件事,让朕无法释怀,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这会儿就想与你说说知心话……朕身边那么多人,有几个是贴己的?”
“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万贵妃拿出体贴的态度,温言细语说道。
一个女人,比自己的丈夫年长十七岁,年老色衰后仍能固宠,靠的并不是美貌,而是过人的洞察力。
对丈夫知根知底,是她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不二法宝。
朱见深脸上满是惋惜之色:“朕本有易储的打算,甚至问过很多人的意见,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伴伴怀恩因反对这件事,朕还罚他出京师去了,此外有不少朝臣也反对朕这么做,朕也都逐一降罪,就是为了向外界彰显朕的强硬态度。”
万贵妃道:“陛下的心意,臣妾明白。”
朱见深点点头:“朕此举并不全都是为了爱妃你……朕觉得太子的性格稍微怯懦了些,并无明君风范,若把大明江山交给他打理,只怕会面临极大的风险。朕最近也没听从母后的意见,一意孤行推行易储大计。”
听到这儿,万贵妃就知道,其实丈夫后悔了,不然绝对不会说什么“一意孤行”。
万贵妃道:“若陛下觉得这么做不合适,逆了天意和民心,那就不必再继续。”
此时的她岂能不知泰山地动的消息?
宫外传得街知巷闻,宫禁虽然森严,对一般的嫔妃和宫女来说自然是与世隔绝,但万贵妃是什么人?她耳目众多,从管事太监到下边负责外出采买的小太监,全都有她的人,什么消息均能第一时间获悉。
“爱妃,伱也如此认为?”
朱见深一阵意外。
难得万贵妃这么通情达理,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万贵妃微微颔首:“臣妾不能左右朝事,更不想陛下您伤神。”
朱见深满脸都是自责:“朕本来应允过你,祐杬那孩子朕也很欢喜,他聪慧能干,机敏过人,将来或有大作为。”
说到这里,朱见深难免心中生出对两个儿子的比较。
朱祐樘和朱祐杬,同是他的儿子,年岁虽有差异,但朱祐杬有娘生又有娘养,且邵妃在教导儿子这件事上不遗余力,朱祐杬自己也很争气,课业比同期的兄长要强不少,加上他聪明伶俐,嘴上功夫了得,还有万贵妃在背后说好话,这使得朱见深觉得朱祐杬更像自己,而那个长子……
自然就成了他眼中,异族女人生的“杂种”,体弱多病还封闭自卑,一点没有为人君的风采。
为人父母都很难在对待多个子女时能做到真正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利益纠葛更深的帝王之家呢?
万贵妃道:“既然陛下觉得祐杬聪明,那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
到这会儿万贵妃依然不死心,主要还是因为她跟朱祐樘之间实在没什么情分可言,纪氏的死太过凑巧,不管是不是她下的毒手,她都怕孩子将来报复,而且自幼她就看那孩子不顺眼。
毕竟这孩子出生后几年她都不知情,一个靠藏掖着躲过自己眼线而成长起来的孽种,从一开始就防着自己,怎可能会得到她的青睐?
再者说了,朱见深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唯一的选择,以她的能力,左右丈夫的心思,换一个做储君又能怎样?
都不是自己亲生的,为什么不选一个对自己好些的王子做储君呢?
朱祐杬不但嘴甜,对她很恭敬,连朱祐杬的老娘邵妃也会来事,俨然把万贵妃当成朱祐杬第二个娘。
朱见深道:“朕本来也有疑虑,但反复思忖下来,刚刚发生的泰山地动,或跟爱妃你的病有关。”
“咳咳……”
万贵妃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虽然她之前强装自己身体无碍,表现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久了实在撑不住,加之受到丈夫言语刺激,喉咙发痒,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咳。
朱见深连忙轻拍万贵妃后背,脸上全是关切之色:“如今只有喜事,才能天人感应,把朕的心意传达给上天。而如今能冲喜的只有太子大婚,不知爱妃你意下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万贵妃才止住咳,待气息平顺后说道:“成婚倒是无妨,可他的太子之位……”
“这茬暂且先不提吧!”
朱见深摇头道,“眼下正是泰山地动时,即便朕有心易储,可此时提出,朝中大臣必定群起反对,且朕如此做,似乎也是逆天而为。不如等个一两年,爱妃的病好了后,看看几个孩子的学业,比较一下看谁更适合做大明的储君,未来继承大统。”
万贵妃听到这里,已知眼前废掉朱佑樘的太子之位已不可能。
让丈夫保留废太子的心思已属不易,若这会儿非要强求,等于是给丈夫难堪。
“是啊,天意如此。”
万贵妃无奈道,“那一切便依陛下心意行事吧。陛下此时还来问臣妾的意见,告知臣妾情由,臣妾感激涕零。本来这就是关乎国祚的大事,陛下其实不该如此的。”
朱见深没想到万贵妃如此好说话,揽着妻子的腰,一脸关心地问道:“今天可有好转一些?”
“好多了。”万贵妃不想被丈夫当成病秧子,强行为自己找补,“再养几天,相信就能痊愈了。”
“那就好,那就好。”
朱见深终于放下心中大石,于此时做出决定。
92.第92章 从快从权
92.
朱见深返回乾清宫,立即让司礼监掌印太监覃昌,把内阁大学士万安和刘吉,以及礼部尚书周洪谟,还有他宠信的两个道士李孜省和邓常恩传召入宫。
大臣随近佞一起被内廷传召,已几年未曾有过,这让与会者意识到很可能有大事发生,应该跟眼下的泰山地震有关。
几人到来后,在御座前列了两排。
为首者乃万安和李孜省,剩下人等皆立在二人身后。
李孜省虽只挂职礼部右侍郎,却被当作吏部尚书使用,因为皇帝这两年用人基本上都只听取李孜省一人的意见。
“相信诸位卿家也听闻了,前日泰山发生地动,雷霆滚滚,天威浩荡,此灾异之变或预示大明将有大事发生。”朱见深开门见山道。
几个大臣都不由将目光瞄向李孜省。
在这件事上,李孜省可说倍受瞩目,仿佛一切都是李孜省造成的。
随着皇帝话音落下,乾清宫内安静异常,没人愿意在这节骨眼儿上主动出来接话。
朱见深等了等,似对几名大臣的态度不甚满意,恰好此时覃昌走了出来,道:“诸位臣僚,如今灾异发生,若有意见的话,当在圣前直言,方能为国朝化解一场灾祸。”
还是没人应答。
这可把覃昌急得不行。
朱见深冷冷地瞥了覃昌一眼,似乎对覃昌的处事风格很不满意。
要说司礼监几个太监中,最德高望重以及有见地之人首推怀恩,但因为怀恩坚决反对易储,已被他赶出京去,而覃昌如今虽然执掌司礼监,却明显无法跟怀恩相提并论。
“……恩既去,覃昌当轴,尤不能支,或为之计,劝上改谋于辅臣万安、刘珝等,皆默不应。”
从这点就看得出来,覃昌在司礼监更多是个摆设,是怀恩被放逐再到重新掌司礼监后的一个过渡性人物。
李孜省看时机差不多了,出列道:“回陛下,臣听闻钦天监有奏,乃说‘泰山震方,应在东朝,必得喜乃解’。如今应当以喜事冲淡消极影响。”
看似给出了应付之法,但其实这并不是他的意见,而是钦天监的建议。
朱见深问道:“东朝之喜,意思是要为太子选妃吗?”
这是想要李孜省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李孜省斟酌一下,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以模棱两可的口吻道:“或是如此。”
朱见深听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另外几人:“诸位卿家,难道你们对此事就没什么见解?”
刘吉走了出来:“陛下,老臣认为此议在理,太子年岁已长,为其选妃,可彰显朝廷对太子的重视,回应苍天警示,安万民之口。”
众人听了这话很意外。
你刘棉花居然说出这么掷地有声的话?
换作以前,你总是充当搅屎棍,这次看到皇帝和李孜省都在易储之事上妥协,瞅准了机会,来表达伱是个铮臣?
朱见深想了想,看向一旁的礼部尚书周洪谟,问道:“周卿家,你身为礼部部堂,可有更好的见地?”
周洪谟随即将目光落到万安身上。
他虽是礼部尚书,但跟万安出自同乡,二人乃标准的乡党,后来万安被逐出朝堂,周洪谟也因为与万安关系密切而被勒令致仕,在朝中大事上,周洪谟素以万安马首是瞻。
“问你话,你直接回答便可。”
朱见深平时看起来不理朝政,但并不是蠢人。
朝中人物关系他很清楚,只是看透却不点明,任由这种情况发展。
当皇帝的总想拿出点非同一般的驭下之术,至少在成化朝,这套没有玩砸,但后来这群人基本上无一例外都被文人所修史书钉在了耻辱柱上。
周洪谟道:“臣附议。”
他本想等万安给出明确的指示,但万安也是个纸糊匠,这时候选择了继续当缩头乌龟,始终缄默不言,而刘吉的态度似乎表示内阁站在支持太子选妃上,所以周洪谟只能顺着刘吉的意思说话。
朱见深喉咙里发出一些很不好的声音,就像猛虎下山前的低吟,那凛冽的气势足以杀人。
没一人敢抬头与朱见深对视。
终于,等了良久,朱见深才道:“既然要靠‘见喜’来化解灾祸,那事情就要从快从权。”
啥意思?
在场大臣一琢磨,皇帝这是想赶紧给太子选妃,还是说给太子指定个太子妃,连选都不选了,直接大婚?
因为宫外人并不清楚万贵妃近况,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说出“从快从权”四个字。
朱见深道:“李师,你觉得应该怎样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