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拿着商贾卖来的粮食,由专门的人将其变成盐引,然后把盐引拿去盐场兑换,或者是直接转手卖给他人,让他们去盐场兑换官盐;
“第三部分,从盐场支到盐后,运到官府指定的销售区域,卖给当地的坐商,由他们负责进行变卖。
“如此一圈下来,一张盐引要经过四道手,才会真正变成百姓家中的食盐。”
“这么麻烦吗?”
朱祐樘大吃一惊。
他研究了半天盐法,也没想过盐巴兑换和销售过程竟这么复杂。
张延龄道:“经此辗转,敢问姐夫,那刚出产的盐价是多少,流到百姓手中又是多少?盐价还能看吗?
“官盐腾贵,百姓还能买得起吗?丝毫没有质量保证的私盐不就得泛滥?而私盐一泛滥,官盐就更不好卖了,然后次第打击上游盐商,影响他们买粮兑盐的积极性,这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
朱祐樘听到这里,无奈点头:“经你这一说,我才知道,原来纳粮开中,竟有这么多弊端。其实他们一直跟我说,老祖宗的规矩不能更改,否则西北没了商囤,会严重影响大明边塞的稳定。”
张延龄听到这里,终于理解到,为什么叶淇变法到后世会饱受争议,甚至被认为是大明灭亡的根源。
其实叶淇不过是因为粮开中之法已彻底崩坏,不得不被动做出改变,结果却成了背黑锅之人。
张延龄解释道:“陛下,西北将士的军粮获取,其实主要来自于军屯,商屯在边屯中不过占少数,往往连两成都不到。
“如果单纯说靠商屯就能撑起大明边储,其损失或许比那两成商屯本身更大,因为大明牺牲的是所有盐税收成,而这往往是历朝历代朝廷财政收入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在张延龄看来。
大明所有盐税收入却只换取边疆将士两成军粮调度,最后还让老百姓吃不上盐,社会秩序陷入混乱,损失得有多大?
你不改革,导致的结果就是九边将士吃不上粮,怪朝廷。
盐商贩运官盐得不到好处,还是怪朝廷。
百姓吃不上便宜盐,也觉得是朝廷法度崩坏的结果……最后黑锅全都扣在朝廷头上了。
张延龄道:“盐引本质上就是一种财货票据,因为发放盐引是在边镇,而支取盐却在各处盐场,导致盐引发放跟盐场支取形不成呼应。
“说白了,就是发放盐引的人,根本就不管盐场能产多少盐,只管滥发盐引,导致盐商即便能兑换到盐引,也经常要守支数年而不得,如此能带来盐政的良性发展吗?”
朱祐樘道:“那就是说,非得更改不可吗?”
“是的。”
张延龄道,“姐夫,先前我在说开中法弊端时,还没说,其实最大的一个弊端来自于占窝。以后就算改了银开中,也就是折色法后,仍旧会有占窝的现象,但好歹盐引的发放能全面掌握在朝廷手上,盐税收入能直接装入国库,由朝廷来分配。”
朱祐樘问道:“那盐引到了支取的时候,如果盐场不能产出那么多盐的话,不还是得守支吗?”
“是。”
张延龄道,“所以姐夫,我认为下一步就要提高盐场的盐巴产量,这样才能保证盐政良性发展。”
朱祐樘感慨道:“对于这一点,我也问过怀大伴,他说,大明灶户因为煮盐产量低下,且经常出现逃户,导致各盐场现在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朝廷就算想增加盐产量,也不太容易啊。”
张延龄笑道:“那就得改变生产盐的方式方法。姐夫,灶户现在产盐,基本上都是以柴薪煮盐,如果改成晒盐法的话,那不就能提高产量了吗?”
“晒盐法?”
朱祐樘皱眉。
显然他并不懂盐是怎么生产出来的。
张延龄道:“是的,传统的煮盐法,虽然行之有效,但问题是受材料限制,一次所煮的盐量太少,耗费大且非常辛苦。
“而以往想以日头晒盐,因环境因素带来的影响非常大,结果也很不理想。在我看来,只有全部盐场都采用新的晒盐法,才能提高产量。”
“这……行得通吗?”
朱祐樘将信将疑。
张延龄微笑着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知悉华夏历史的人,张延龄很清楚,晒盐这件事,古来有之。
但华夏盐场真正开始以晒盐为主要产盐模式,肇始于1522年的长芦盐场,一名福建人带来三段卤水阶梯晒盐的滩晒法,后来又经过几百年改良,一直到十九世纪,在增加风车引水,又在二十世纪中叶增加赶卤等手段后,晒盐才算是进入黄金时代。
而在嘉靖朝之前,大明任何一个盐场,任何一粒生产出来的盐,都是通过煮盐所得。
不然也不会称盐户为灶户,正是因为他们真就是成天跟柴薪和锅灶打交道。
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产出盐。
张延龄道:“姐夫,其实大明盐政存在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于盐场产量不足,导致官盐价格刚生产出来便居高不下,再加上繁琐流程增加的附加值,使得价格高企,根本就无法扼制民间出产的私盐,进而导致盐税旁落……
“只有从上游增大官盐产量,让官盐价格持续下跌,才能让私盐断绝,如此既保证了盐商的利益,又保证百姓用盐安全,这样也能一举增加大明朝廷的财政收入,可说是一举多得。
“而在改变盐场产盐效能之前,任何改革对边储的促进都是杯水车薪。不过眼下朝廷收入锐减,不得不靠盐税改革来增加财政收入,以保证大明各项开销用度,所以……盐税改革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朱祐樘听到这里,神情显得很振奋:“延龄,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了解这么多知识……你都是跟谁学的?”
张延龄耸耸肩道:“瞎琢磨的。”
“我看你是深藏不露啊,难怪连岳父也总说靠你。”朱祐樘笑道,“之前我说过,要给你个官职,你想好了没有?”
“暂时还没想到,姐夫……我可不想去什么衙门受到束缚。”
张延龄解释道,“我现在就想好好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这不是还得改进一下盐场晒盐法吗?争取来年大明各大盐场的盐产量能增加一倍,到时候,盐商收入高了,百姓也能吃得起盐,朝廷收入多起来,就算我没白忙活。”
朱祐樘问道:“你现在跟谁读书?”
“我有个先生……”
张延龄听到读书就头疼。
我一个再世为人的博士,让我重新去读书?哪怕学的东西跟前世不一样,我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努力。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道:“这样吧,先安排你进国子监,让你有个监生的名头。至于你去不去……由你自行选择。如此,也能让你得到一些认同。”
第641章 退缩
张峦父子在宫里,算是鸟上青霄各得其所,既宣讲了自身立场,又巩固了跟宫中各方的良好关系。
然后父子俩一起往宫外走。
“也没个人来送。”
张峦回头看了一眼,有些郁闷道,“让咱父子自己出宫,你姐夫倒是丝毫也不客气。”
张延龄抬起头,看向前方巍峨的城门楼,笑着道:“之前不是你说的不用送么?我这姐夫就是这么实诚,他觉得你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说不用送那就真不送,一点儿都不矫情。”
张峦傲娇地道:“我还说不想入阁呢,他不照样要给?吾儿,你让为父等西北那边有了动静,再说入阁与否的事,你是觉得,李孜省和朱永这些人,真能在那边有所作为?让为父在朝中争口气?”
张延龄侧过脑袋打量便宜老爹一眼,轻笑道:“要是他们没本事,甚至折在西北了,不正好如你心愿,不用当文官了?”
“唉!你别说气话啊。”
张峦轻叹一声,然后问道,“还有那个什么盐税改革之事,你真跟你姐夫说了?延龄啊,不是为父信不过你。只是咱入朝时间太短,你姐夫当上皇帝还没半年呢,咱做的事,会不会太多了点儿?”
“什么跟什么嘛……”
张延龄不以为然地道:“我还觉得做得实在太少了,甚至要抓紧时间做事呢。”
张峦瞪了儿子一眼,道:“就这样还叫少?为父觉得咱得步子跨得未免太大了……一个户部右侍郎我都当得如履薄冰,又让我入阁!你这边倒好,那个什么琉璃、望远镜的事刚刚过去,你就又发明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如今织布还在进行中,你又要搞盐税改革……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累人吗?”
“爹,盐税改革之事,不是你亲手推进的吗?怎么又变成我的事情了?”
张延龄反驳道。
“嗨,我懂个屁啊!最后不还得靠你?”
张峦颇有自知之明,脸色一沉道,“话说,这事在户部部议时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我听说了,现在户部为了钱粮之事,早已经焦头烂额,能改革当然好,因为以后银子全都入了朝廷的库房,统一分配,如此可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可问题是,马上要廷议了,这事能通过吗?”
张延龄道:“能为朝廷赚钱,让徽商和晋商赚得盆满钵满,还能让百姓吃到低价高质的雪花盐,为什么不行?”
“咦!?”
张峦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问道:“之前是谁说的,一件事能否过廷议,得看是否符合朝臣的期望。如果单纯因为是好事就能为那些个文臣所认同的话,为父何至于现在被人攻击到这般地步?”
张延龄笑道:“放心吧,盐税改革之事,一定会顺利通过的。”
“为什么?”
张峦皱眉不已,问道,“你说这件事会很顺利?我不信!我看呐,那什么怀恩、覃昌,还有刘吉、徐溥,甚至是王恕、马文升之流,一定会跳出来公然反对我。
“哦对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占窝,涉及到王公贵胄的权益,他们也一定会强烈反对。我看咱父子俩以后出门最好都多带点儿人手,随身保护,免得被人捅了刀子,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张延龄道:“爹你有防备之心,这很好。但这件事已势在必行,换作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比眼下更容易获得通过。
“至于为什么,我说不好,但我觉得,朝中还是有一些大臣,秉承着为朝廷解决麻烦的原则在做官,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所谓的立场而不顾实际情况胡作非为。”
“你在说谁?”
张峦问道。
“比如说……现在文臣中间,那些个儒官,难道他们就不为大明日益窘迫的财政问题而日夜忧愁?
“眼下有个解决方案,他们却不采纳,那就是公然与陛下为敌!毕竟这件事乃陛下亲自主导并推进,他们得好好掂量一下,如今新皇初立,他们还没完全站稳脚跟呢,就公然跟皇帝的立场相悖,就这样还想以后在朝中有所作为?”
张延龄显得很有自信的模样。
主要是他知道,历史上叶淇改革就是在徐溥等文臣的大力支持下,顶着很大的压力顺利完成。
只是这次主导的人换成了张峦,如果徐溥等人要坚定立场跳出来反对的话,张延龄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自己该如何自处了。
本来还觉得跟那些文臣能够和平共处,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争端,求同存异罢了……
如果实际情况却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就鼎力支持,我们父子提出的你们就坚决反对,非得把事情的对错建立在派系立场上,全然不顾大明的死活,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给你们留面子?
只能把你们全都打垮,然后咱自成一派,一家独大!
……
……
就在张峦父子俩出宫的同时,朝中各衙门也在做年前最后一天总结。
按照惯例,年后第一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大臣们会入宫贺正旦,随后皇帝会宣布给大臣们放假,这个假期一般是十天到十五天,中途只有发生大事时皇帝才会举行朝会。
各衙门仍旧会留下值班的人,但年前能处置的事情基本上全都会处置完毕,绝不留到下一年。
因为张峦没有回户部,所以有关盐政改革细节,并不是由他去传达。
户部也跟朝中其他的衙门一样,都是靠听风声来猜测事情进展,因为事情本身也没有放到朝会上公开讨论,所以细则并没下发到朝中各衙门,以至于连户部自身对此都不太清楚具体进程。
内阁值房。
怀恩、覃吉、李荣和萧敬四名太监,正在跟内阁二人组作对接,而怀恩也是刚得到皇帝授意,让他在天黑前,把盐税改革之事单独拎出来说,似乎想趁着过年时正式确定下来。
这让怀恩很彷徨。
皇帝大有先做出决定再跟大臣说明情况的意思……肯定是知道年后朝臣会放假,就算是有人要提出反对意见,也得等上元节结束后,那时候盐税改革之事都已经贯彻落实了,想收回成命根本就来不及。
所以怀恩也想到,想要阻止这件事,必须得趁年前。
当怀恩把这件事提出时,刘吉果然直接翻脸,当面问道:“怀公公,事情如此仓促,是说陛下料定朝会上必然遇到阻力,所以想跳过朝议的环节,直接颁行是吗?”
怀恩心中暗喜,假兮兮地进行解释:“或许是陛下认为此法应当马上推行,并没有其他意思呢?”
刘吉再问:“那您立场如何?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问题问到根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