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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公堂。
此时张延龄正端坐在大堂中央临时搬来的座椅上,身旁跟着覃云、张鹤龄和几名带过来的帮手,连先前负责跟人“讲理”的柴蒙也在。
别看柴蒙当时是工坊的负责人,但在后续抓捕中,却没人把他带到衙门来……可能都觉得,抓一个生员,尤其还是小国舅的先生,兹事体大,谁都不敢冒险。
于是乎,最应该被看押的柴蒙,现在还活蹦不太乱跳出现在人前。
跟之前最大的不同,这会儿他头上缠了一层白布,胳膊还挂起来,走路有点儿颤颤巍巍,就好像受伤了一般。
“二公子,您为何在此?”
牟斌现身公堂大门,稍微停顿看了看堂内的情况,这才疾步上前问候。
张延龄笑道:“我当是谁,牟千户,我们又见面了。我是来顺天府衙报案的。”
牟斌道:“您不会是说您府上在城外作坊内发生的殴斗吧?现在此案还等衙门过堂审问呢。”
“就是这案子……不过我来报的,是有人登门生事,既伤我先生和请回来搬抬劳作的工人数十,还辱骂家姐……你看把我先生打的……哼,这京畿之地匪盗横行,难道没处说理了吗?”
张延龄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张鹤龄似乎是专门来挑事的,他目呲欲裂,气呼呼地道:“这里不能说理,那咱就到皇宫说理去!”
牟斌一听,不由吓了一大跳。
心想,你们张家真不怕事闹大啊!
你们的老父亲不出面,就让你们两个小的随便出来蹦跶,无事生非?
不怕被人说你们张家家教不好?
牟斌道:“事情的原委,得详细查明后才好做判断。”
“什么意思?”
张延龄一改先前的委屈表情,语气略显强硬,质问道,“意思是,我们家的人被打了,衙门不管?家姐堂堂皇后,被人辱骂,难道也可以置之不理?这事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顺师爷赶紧跳出来道:“小国舅,您说话做事得讲理啊……敝人已经问过现场的人,他们都说先动手的是你们的人,现在伤得比较重的也是那些前去讨说法的书生和百姓,你怎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张鹤龄喝问:“你算哪根葱?”
“我……”
顺师爷顿时一脸苦逼之色。
现在终于明白了,在眼前这几位看起来不那么大的大佬面前,自己连个屁都不是。
牟斌道:“就算如此,您为何要带两位锦衣卫千户至此?二公子,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张延龄笑了笑。
正是道理上说不过,就想转移话题,从别的方面比如说程序正义上质疑你做事的合理性。
张延龄心想,原来你们这套早就熟悉了,难怪之前对李孜省时,用的手段也挺花哨。
“家兄是为家里的事而来,你看他都没穿官服。”
张延龄笑道,“而覃千户则是因为别的事情……上面派他来接洽印染宫廷所产布匹之事,眼下我们负责印染的工匠被你们官府缉拿在案,他自然得过来看看。毕竟耽误宫廷生产布匹印染进度,他也得背负责任。”
牟斌皱眉问道:“那工坊不是制造什么纯碱和琉璃的么?怎么关乎到印染上了?”
张延龄道:“这里就得跟牟千户科普一下,我那儿制造纯碱,就是为了方便布匹印染……话说你们抓的那批人,乃印染作坊的人,他们之所以出现在那儿,乃是去运送印染用的纯碱,结果恰好遇到有人上门滋事,且对面先出手打人,难道我的人就在旁边光看着不加理会?若是把纯碱给毁了,那靠什么来给陛下和宫里印染布匹?”
“您还真是……”
牟斌听了一阵无语。
张延龄笑问:“你是说我强词夺理吗?可我说的都是事实啊……话说我家并不止那一处工坊,为何那群闹事的人就偏偏挑着那里去?印染的工坊,他们怎么没去?”
张鹤龄冷笑道:“印染工坊有官府的人看着,有什么官员和公公坐镇,他们倒是想去,也得有那胆子。”
张延龄道:“这柿子不能专挑软的捏啊……再说了,我家制造点儿纯碱,为的就是帮宫廷印染布匹,这怎么还成罪过了?
“居然还说我们欺行霸市!话说满京城上下,有一家是做纯碱生意的吗?还是说他们觉得我们印染布匹便是欺行霸市?可问题是……那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吩咐做的事,不是我家在打理啊。”
牟斌感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因为无论怎么听,好像张延龄说的都挺有道理。
顺师爷道:“你们打人在先,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位老先生。”
张延龄笑道,“我记得你们官府断定殴斗的性质,并不是以谁先出手为依据,不是只要出手了,就算互殴吗?
“为什么有人上门生事,还辱骂当朝皇后,双方出手互殴,却只抓我们的人?而对面就可以太平无事?难道说对面有你们官府的人,还是说有人提前跟你们打过招呼,让你们袖手旁观?
“也是,我们张家刚入朝不久,不懂规矩,在京师没什么人脉,连顺天府都没什么关系和门路,就算知道家师被如此殴打,却无法为其做主,到官府来报案,还能被人如此区别对待。我们不适合留在京城天子脚下啊!”
“你!”
顺师爷有些着急了。
你们张家都在京师公然打人了,居然还装出这么可怜的模样?
牟斌本想坚定地站在顺师爷一边,好好跟张延龄理论一下,因为从一个当差人的角度来看,口齿伶俐的人他见过不少,且他们本能厌恶那些舌灿莲花之人,会认为这是口舌招疣。
办案的人,遇到强词夺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暴打一顿,打到其不敢说话。
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态度不由有所改变。
那就是李孜省先前对他的一番忠告。
牟斌到底不是什么权贵出身,背景也不是很强,这次能得到朝廷的拔擢,从一个千户到有机会擢升北镇抚司镇抚使,主要还是得到了怀恩和覃昌的欣赏,但那两个一个快死了,一个快倒台了……似乎再也帮不了他。
至于牟斌崛起,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当初泰山地动时,是他千里迢迢去泰山探查,回来及时上报。
这也等于是间接成就了太子的名声,为后来太子登基立下功劳,这才在同行中有了先发优势。
但这一切……好像又都是张家人给的。
“二公子,您稍安勿躁。”
牟斌劝解道,“人暂时不能放,但在下敢保证,这件事您一定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判决。”
“不行,我这就得带人走。”
张延龄显得很坚持,“家里还等着这些人印染布匹呢,按工期完成,同样很重要。请牟千户你理解!”
第599章 万全之策
“二公子,请您见谅,我们没有权力放人。”
牟斌只能以稍显强硬的态度拒绝。
张延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冷声喝问:“你没权力放人,却有权力抓人,是吗?”
顺师爷赶紧上前来劝解:“两位,消消气,咱有话好好说。”
牟斌道:“在京师之地公然殴伤他人,官府必须要过问,否则不足以平民愤!”
“是吗?”
张延龄道,“你跟我讲律法,那我也跟你讲。本来就是互殴,为什么只抓我们的人,而将对面的人置之不理?
“难道说,只因为我们是外戚,就得到格外的待遇?别人上门来闹事,辱骂家姐,辱及皇室,我家请来的人不过是为维持秩序,就被他们刻意为难殴打,不得不行反击之事……却成了我们的过错?”
牟斌据理力争:“明明是张家的人先动手。我已经问过不少人,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至于您所提的,辱骂皇后之事,暂时无从实证。”
“呵呵。”
张延龄嘲笑道,“牟千户,你办事很‘公允’啊……对我们张家不利的事,你就是证据确凿,而对我们有利的,却成了查无实证?”
牟斌正色道:“目前尚未审问在押那些人,暂时还不清楚谁在背后指使他们这么做的……相信调查后,真相即可大白。”
“调查什么?你说是我不就得了?”
张延龄站起身来,显得很霸道,“牟千户,请把我也看押了吧!正好印染之事在朝廷限定工期内完不成,我也是罪人,没法跟陛下和皇后交待,那还不如自缚双手,进到诏狱里面好好反省一下……要不你也大刑拷问一下,看看我背后有没有别的什么主使?”
“二公子,请您不要乱说话。”
牟斌冷着脸道,“这里是顺天府公堂,您说的话是可以作为呈堂证据,记录在案的。”
张延龄指了指顺师爷:“这位是顺天府的人吧?麻烦把我的话记录一下,就说,是我主使我家下人出来打人,责任都在我身上!”
顺师爷可不蠢。
他也在想,今天的牟千户咋这么执拗呢?
你抓了人家的匠人,人家上门来讨要,且理据充分,你要是不想放人,只管敷衍就是了,为什么这般强硬回怼?
还是说你的靠山硬到连张氏外戚都不怕?
顺师爷连忙道:“都是些气话,请消消气……如果真有辱骂皇后这种情况出现,就算打了那也是白打,更何况这位……柴先生也有伤在身,我们都瞧在眼中,自然明白孰是孰非。”
牟斌一张脸涨得通红,冲着张延龄道:“万事得讲规矩……二公子如此做,便是公然违背法度。”
“牟千户,你是制定律法之人吗?”
张延龄质疑。
牟斌拱手道:“自然不是。在下不过是按照《大明律》和《明大诰》行事,问心无愧。”
“道理我都跟你讲明白了,是那群士子先动手,我能找到不少人证,都乃四周街坊,既不是我的人,也不是对面的人……
“至于辱骂皇后之事,我这里也能找出不下十人出来作证,甚至可以拉他们到公堂指证,找出是谁先开的头……他们已经签字画押,证明此事的确有……
“牟千户,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觉得还不够吗?”
牟斌似乎认死理,听了张延龄的话,充耳不闻,当即把眼睛一闭,冷声喝道:“张二公子,您再不走的话,休怪在下让人轰您出去。”
张延龄怒目相向,道:“我也没想到,您是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哦对了,朱指挥使应该还没把这件事上报吧?我不问覃公公怎么说,因为这件事,或多或少跟他有关系。我只想问,怀公公是如何说的?”
牟斌此时心中警铃大响。
但他仍旧没有给与足够的重视。
他只是在想,眼前的少年怎么知道怀公公和覃公公已经问过这件事,并且还是当面听取他的汇报?
张延龄笑道:“所以说,怀公公的意思也觉得……乃我们张家无理取闹,理应受罚,是吧?那你就没把当时情况如实上报?难道说你只挑了重点,有关辱骂皇后和双方争执的焦点,你都轻飘飘一笔带过?”
牟斌仍旧没有回答。
有关锦衣卫如何上报之事,他压根儿就不想在个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小国舅身上白费唇舌。
至少在他看来,张延龄没有资格调遣锦衣卫办事。
连张峦做事,都受人鄙视,现在张峦的一个小儿子,就想借助他父亲的威势来锦衣卫耀武扬威?
门儿都没有!
“我真没想到啊,牟千户讲原则竟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那我只能自行上报了。”张延龄叹道,“打扰了!”
说完,张延龄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即便要带人离开。
牟斌一招手:“二公子请留步。”
张延龄驻足回首,笑问:“怎么?后悔了,想把我看押起来?那尽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