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突起,吹的外面沙沙作响。
道爷平静的眸子微微一动,“太祖高皇帝为帝多年,可有错谬?有,在朕看来,不少事儿值得商榷,乃至于不该。”
这话被外界听到了,定然会口诛笔伐。
但道爷不在乎。
“建文帝如何?若他有主见,当知晓削藩之事只可徐徐图之,不可急切。前汉就有先例在,他却视而不见……朕以为,他是被黄子澄等人左右了。”
帝王被臣子左右,这兴许不是昏聩,但绝对是平庸。
“若彼时外敌大举入侵,以建文帝身边那群心腹的所作所为来看,弄不好便是另一个土木堡之变!”
夏言深以为然,“正是。”
“后来……仁宣不过平庸。”
成祖看重的好圣孙,终究只是平庸之辈,未能延续他的高光时刻。
“后来的……”道爷摇摇头。
仁宣之后的帝王,说实话,乏善可陈。
“仁宣之后,也有能力不凡之帝王,可成祖之后,臣子势力渐渐扩张,一步步压制住了帝王。”
“你夏言以为朕会震怒,乃至于对庆之下手,可对?”
“是。”夏言并未否认,双手不禁紧紧握拳。
“在朕眼中,老三老四……”道爷思忖了一下,“老四看似聪明,可手段太软,压不住臣子。老三……手段有一些,不过,依旧压不住臣子。”
历史上朱老三就没能压制住臣子,反而和臣子们缓和了关系。
你好我好大家好,结果臣子势力迅速膨胀,到了万历帝时,若是张居正真想谋反,以他当时执掌的权力……这事儿还真难说。
“从得知他那番话后,朕思忖了许久。这瓜娃子还装模作样和朕探讨什么宗室革新,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若非知晓他初衷,朕……”
道爷的眸中多了一抹冷光。
夏言脊背发寒,“庆之本是出于公心。”
“故而朕点了头。”道爷淡淡的道:“他不肯,亦不敢把那番谋划和朕说,你夏言说了,此刻可是忐忑不安,心中绝望,脊背发寒?”
这还是那位聪明的让人胆寒的嘉靖帝啊!
夏言点头,“是。”
“你这老儿小觑了朕!”
道爷轻蔑的道:“若是这一切不变,朕去了之后,老三不是执拗的性子,必然会选择与臣子言和。一旦言和,臣子便会反攻倒算……”
道爷叹息,“朕想告诫后世儿孙,莫要与臣子妥协。可思来想去,若是不妥协,朝堂之上君臣对立,这大明国祚还能延续多久?”
“庆之当初说过,若是一切不变,最多百年。”夏言说。
“是啊!百年,朕的孙儿……或许是重孙吧!便会沦为亡国之君。”道爷眸色深沉,“想想前宋时徽钦二帝,想想被异族杀戮凌辱的宗室……朕,岂能坐视?”
道爷猛地起身,夏言随之抬头,眼中有震惊之色。
道爷的意思……竟然是赞同庆之的谋划?
“朕不能坐视,可当如何扭转这等危局?”道爷目光炯炯,“朕与臣子争斗多年,君臣不睦。老三与臣子言和,正当其时。”
君臣长久对峙,迟早会发生不忍言之事。
“时日久了,不是帝王忍不住出手清洗朝堂,便是臣子忍不住谋逆,改朝换代。”道爷眸色苍茫,“朕想把成祖后丢掉的帝王威权从臣子手中拿回来,可却力有未逮。后续儿孙,更是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死局!”
夏言点头:“就算后续帝王与臣子言和,可臣敢断言,君臣之间再无坦诚相待的可能。而是……尔虞我诈!”
“帝王与君臣,就如同夫妻。”道爷说:“同床异梦还好,一旦形同于仇人,帝王可能安枕?这个死局……不能破。朕苦思良久,破不了!”
“陛下,君臣之间争夺的为何?为的是权力。千年来这等事儿上演了无数次,君臣皆不会放弃权力,都想攫取的更多。”
“所以那瓜娃子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把君臣各自的权力定下来,各自把权力扒拉回去,随后,便用规矩把君臣框起来,让他们只能在那个牢笼中折腾。如此,可让君臣之间不远不近的相处。”
夏言心中一松,“老夫当初听闻这番谋划,先是震惊于庆之的大胆与天马行空,仔细一琢磨,这事儿……还真唯有这个法子才能解决。”
“这个法子看似削弱了帝王威权,可实则是加固!”
道爷嘴角微微翘起,“与其被臣子架空做了傀儡,不如主动划分权力,各安其政。”
夏言一直停着的腰背缓缓垮塌下去,起身行礼,“小民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你夏言先前自称老夫,此刻却自称小民,何故前倨后恭?”道爷讥诮问。
“小民先前心存赴死之心,此刻死里逃生,皆是陛下宏德,小民谢恩!”
夏言郑重行礼。
随即告退。
走出殿外,被秋风一吹,夏言觉得身上发寒,这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
帝王是不讲理的生物,他今日进宫,便是要为蒋庆之的大胆善后。
这是一次死中求活的赴死之旅。
但夏言却义无反顾。
“夏言老儿有胆有识,有情有义。”
殿内,道爷眯着眼,“朕一直在等着庆之坦陈此事,可仔细琢磨,这事儿他岂敢与朕坦陈?没想到来的却是夏言。”
危机解除,黄锦笑道:“长威伯看低了陛下的胸襟。”
“不是胸襟,而是朕勘破了这里面的厉害。”
道爷起身,缓缓走出去,他看着夏言有些佝偻的身影,说:“大丈夫难保妻不贤子不孝,当年成祖看好宣德帝,本以为宣德帝能承袭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可宣德帝却……”
宣德帝在臣子们的压力之下,终究丢掉了祖父打下的局面。
“朕不看好老三,这娃的性子中有孱弱的一面,不够坚韧。若是朕去了,在群臣压迫之下,他必然会选择低头妥协。这也是朕留着老四的缘故之一。
可老四……小聪明有,却少了大格局。他若是接了朕的位置,会先与臣子们大战一场。朕不看好他。一旦败了,从此帝王威权不再,会沦为傀儡!”
道爷叹息,“庆之便是看破了这一点,他不看好朕的身后事。担心朕之后,帝王会沦为臣子的玩物。既然如此,不如趁着朕在,把君臣权力划分一番,立下规矩。这娃……”
道爷负手看着长空,“用心良苦!”
第1106章 并肩而战
夏言回到伯府,问蒋庆之可曾回来。
“伯爷在视察京卫。”
“知道了。”
夏言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有事儿来寻他的胡宗宪见他疲态毕露,赶紧过来询问。
“无碍!”
夏言摆摆手,反手捶捶腰,“自从罢官后,这是老夫第一次见到帝王威严。那小子啊!让老夫替他受了一场罪。”
“地上凉。”胡宗宪要来墩子,把夏言扶起来坐下。
“您这是……”胡宗宪见夏言眼中有欢喜之色,便笑道:“难道是进宫了?”
夏言点头,“庆之……待人太实诚。”
“怎地?”胡宗宪心中一紧,“可是有人背叛了伯爷?”
“你能这般敏锐,可见长进不小。”老头儿说:“不是背叛,是眼线。”
胡宗宪的大脑开足马力,开始琢磨是谁。
“莫要去想。”夏言摇摇头。“无论他是谁,任由他。明白吗?”
胡宗宪一怔,“若是伯爷身边人呢?”
“那也由得他。”夏言淡淡的道:“手握新政大权,带着大明精锐出征,归来帝王推心置腹,两个皇子的老师,叔父……这一切,换了别的帝王会如何?”
“必然猜忌,制衡,一边用,一边压制。”胡宗宪说。
“陛下可曾压制庆之?”
“未曾。”
“那么,令人盯着伯府,你觉着可过分?”
“不过分。”
“君子慎独。”夏言说:“陛下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作为臣子,庆之也该心中坦然。心底无私,自然无需避讳。”
“懂了。”胡宗宪说:“这番话我去和伯爷说。”
“嗯!”
蒋庆之黄昏才回来,一回来孙重楼就嚷着饿了,胡宗宪笑道:“这是操练了?”
“今日我带着三百骑演练包抄,过瘾!”孙重楼接过富城递来的肉干大嚼。
“伯爷,有个事儿。”胡宗宪给了蒋庆之一个眼色。
二人走到了前院的大树下,夕阳正好从西边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夏公今日进宫。”胡宗宪斟词酌句,说了夏言进宫坦诚蒋庆之虚君谋划的事儿。
“知道了。”蒋庆之拿出药烟,神色平静。
身边有人递来火媒,蒋庆之低头点燃药烟,见是窦珈蓝,便笑了笑。
本来想拍拍手背表示感谢的动作就收了回去。
“伯爷,家中有眼线。”窦珈蓝低声道。
“我知。”蒋庆之吸了口药烟,“夏公呢?”
胡宗宪说,“在家。”
“我去寻他。”
夏言正在喝茶。
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夕阳下,须发斑白的老人安静的坐在树下,一张案几,两把椅子,一壶茶。
“来了。”
“嗯!”
“老夫主动进宫坦诚此事,让你为难了。”
“您不说,我迟早有一日也会说。”
“嗯?”
“以陛下的聪明,虚君布局最多能隐瞒一到两年,甚至更短,便会被他识破。与其被他识破,不如主动告之。”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便把此事拿出来,与陛下商议?”
“我想给陛下一个从猜测到一些端倪,再慢慢接受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