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窦珈蓝七岁。
骨血!
她牢牢记住了这个词。
十一岁,父亲开始早出晚归,甚至是彻夜不回家。
后来她才知晓,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沾染上了赌瘾。
随后的日子宛若梦魇。
那个慈爱的父亲渐渐变了,变得陌生。
他输光了家中的钱财,便开始变卖东西。
东西卖光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盯着自己曾心疼的女儿。
他重新给女儿找了个人家,那户人家有钱,但……
京师最不缺的便是有钱人。
就在定亲之前,父亲死了。
死在逃债的路上。
消息是一个赌友带来了,赌友上下打量了一番窦珈蓝,说什么可惜了。
窦珈蓝木然去了现场。
父亲就躺在一个小胡同里,那双曾带着慈爱的眼睛浑浊不堪,茫然看着苍穹。
致命伤在胸前。
父亲曾说过:勇士的背部不会有伤痕。
可父亲的意志不是早就被赌博摧毁了吗?
窦珈蓝在那一刻还能冷静的思考这个问题。
母亲病了,父亲的后事由窦珈蓝一手操办。
她麻木的做着该做的一切,街坊们上门来祭奠,见到她一人操持这些事儿,都唏嘘不已。
有妇人藉此告诫儿媳妇:看,家中没个儿子就是这般凄凉。你才生了两胎就抱怨,回去接着生。
父亲的丧事还没结束,债主登门,拿着父亲写的欠债条子讨债。
母亲闻讯就大叫大嚷,说自己要改嫁。
改嫁就是别家人,前夫的债务和自己无关。
讨债的人冷笑,“给你十日。”
五日后,母亲就匆匆改嫁了。
再度面对上门的债主,窦珈蓝说:“这债务,我来还!”
讨债的人诧异的看着她,大概也没想到窦珈蓝会主动认账。
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父债子偿在窦珈蓝这里不好使。
父亲的死因在锦衣卫内部不是秘密,但对外却说是殉职,说是丢不起这个人。
就在父亲头七第二日,窦珈蓝去了锦衣卫。
当初父亲立功,得了个承袭锦衣卫百户的赏赐,但没儿子谁来接班是个问题。
“我来。”
窦珈蓝说。
锦衣卫的人闻讯都出来看热闹。
“哪有女子进锦衣卫的?这不是胡闹吗!”
“那小娘子,锦衣卫可不是玩耍的地儿,弄不好会死人的!”
锦衣卫不但监察京师,还得监察天下。你去盯着别人,别人难道就会逆来顺受?
就如同新安巷那些失踪的锦衣卫一样,每年锦衣卫失踪或是死亡的人数至少上双。
窦珈蓝彼时还是个少女,她腰间佩着父亲的绣春刀,说:“我会用刀。”
有人笑,“不是玩耍的刀吧?”
窦珈蓝说:“要不,你来试试?”
众人起哄,有人找来了切磋对练的木刀。
只是一刀,那人就跪了。
窦珈蓝看着众人,“我行不行?”
那人在锦衣卫中不说是好手,但刀法也不差。
他羞红着脸说自己轻敌了,可却不肯再度出手。
陆炳被起哄声惊动,出来查问。
进锦衣卫?
还是个女子!
女子没有承袭权力。
所以众人都觉得陆炳不会答应。
可陆炳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点头。
从此,锦衣卫就多了个女百户。
直至许久后,锦衣卫内部依旧对陆炳答应让窦珈蓝承袭百户之事不解。
这也是锦衣卫几大不解之谜之一。
窦珈蓝在锦衣卫节衣缩食,衣裳永远都是锦衣卫的官袍,鞋子也是如此。
一年四季她都不用脂粉,连发簪都是木制的。
身为锦衣卫百户,她却在锦衣卫内特立独行,从未和谁接近。这样的性子在锦衣卫没法升迁,若是一切不变,她将会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样的日子。
就在她进了锦衣卫的消息传出去后,父亲当年为她定下的那户人家来人了。
很客气,说是感同身受,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看着客气,可却疏离。
窦珈蓝默然片刻,说:“要不,退婚吧!”
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的未来只能靠夫君,可夫家却来人要退婚……消息传出去,外界会戳他家的脊梁骨。
来人正不知用什么由头开口,没想到窦珈蓝却主动要求退婚,不禁如释重负。
退婚很顺利,那户人家最后送了些钱财,窦珈蓝一文不收。
直至奉命南下寻找国舅,她的命运才发生了改变。
“窦百户!”
管事出来了,窦珈蓝回身,拿出包袱打开,“这是一千九百钱,债,我还清了,还请交还先父的债务条子。”
管事笑道:“此事不急,对了,我家老爷说了,这等孝女多年未见,想见见窦百户。正好,条子在老爷那里……”
窦珈蓝犹豫了一下,管事说:“孙家不是龙潭虎穴。”
孙氏是京师权贵,祖上曾在宣德朝立功,受封为侯爵。
德昌侯传到这一代,家主叫做孙营,孙营五十余岁,看着颇为富态。不过目光转动间,仿佛能把人从内到外看个通透。
“见过侯爷!”
窦珈蓝拱手,嗅到了些酒味。
孙营打量了她一番,那目光就像是打量着一件货。
“本侯一直很好奇,一个弱女子竟然能进锦衣卫承袭百户之职,陆炳在想什么?此外,一个女子竟然愿意为亡父还债,这是图什么?”
窦珈蓝平静的道:“无他,就是想让先父亡灵安息。”
“担心债务到了地府,让你父亲受苦?”孙营笑了起来。
“是。”窦珈蓝说。
随即是默然。
酒气越来越清晰。
而且很浓郁。
显然大清早这位侯爷就喝上了,喝了不少。
“你就没想过出了锦衣卫?”
“没想过。”
“一个女子在锦衣卫待着,可不好嫁人。”孙营打个酒嗝,笑的很是惬意,“听闻你在外面为人做事?”
“是。”
孙营喝了口茶水,舔舐了一下嘴唇,“二十了吧?这个岁数,别人早就做了娘。不容易啊!可愿来侯府?”
“不必了。”窦珈蓝的身体渐渐绷紧。
“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孙营摆摆手,管事悄然告退。
窦珈蓝抬头,“还请侯爷把先父的债务条子归还。”
“很急?”
“是。”
“可事儿有些难办。”
“嗯?”
“当年你父亲借债时……听闻过利滚利吗?”
“听闻过。可先父借的并非利滚利。”
“是不是利滚利,谁说了算?”
孙营的眼中多了猫戏老鼠的戏谑之意,“陆炳终究还是后悔了,让你出了锦衣卫。一个弱女子在外不易。来侯府,本侯后院给你留个地儿……”
“我说,不必了。”窦珈蓝冷冷道。
“那么,那债务便是利滚利!”
孙营打个酒嗝,起身走到窦珈蓝身前,“啧啧!这般貌美的女子,平白在外辜负岁月,岂不可惜?来,本侯疼你!”
说着,孙营伸手去触碰窦珈蓝的脸颊。
窦珈蓝退后一步,“侯爷自重!”
“那是利滚利!”孙营失去耐心,张开手去环抱窦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