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耸耸肩,双手微微一摊,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老爷子你该不会真以为工部干净吧?”
“就算您老是干净的,下面的人呢?”
“你说你拿著一年八十两的俸禄,每天批的公文拨款建设项目动辄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谁的心里能平衡,只要稍稍动点手脚就能获得数十个八十两,谁能忍得住?”
“权力的魅力不就是在此么?”
“呵呵,偏题了。”陈策赧然笑了一下,但却让秦纮和徐贯陷入了遐思。
“当然了,两位不信可以去试一试,找个项目试一试,工部二十万两银子才能建设起来的工程,让民间去竞价,价低者得此项目承包权,你们可以看看最终民间商人能将价格压到什么地步。”
“用事实说话,不然我们争论的面红耳赤有什么意义呢?”
“退一万步说,我和秦大人谈话的重点不在工部,在于如何让大明的商业更加繁荣起来,从而刺激国家财政税收。”
“对吗?秦大人?”
秦纮这才反应过来,对啊,今天来找这小子是讨教商业兴国的,关他工部什么事?
于是两人自动过滤掉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秦纮继续开口道:“按照你的言论,除了建筑行业,其他行业也可用国家来调控?”
陈策道:“是的,但有些固有成型的商业则不需要,比如棉纺纺织业,苏州的一些小作坊已经开始雇佣女子来劳作。”
“再比如我的快递行业雇佣的人数更多。”
秦纮道:“可这些行业依旧很少啊。”
陈策微笑道:“除了宏观调控,还有一种叫做市场调控。”
秦纮:“?”
陈策也不卖关子,他对秦纮道:“不要低估我们国人的智慧,这些事不必朝廷动脑子去想,一两个商业行业发展起来,那么就会让更多的商人去寻找商机,什么能赚钱,什么行业还没出来,可以投入进去……他们比我们更著急,一些聪明人会替你想到如何丰富商业行业的。”
秦纮端著茶水,闭目思考,脸色变幻莫测。
徐贯忽然开口,问陈策道:“小子,治理黄河泥沙的策略是你想出来的?”
陈策:“嗯……嗯?”
“什么治理黄河泥沙的策略?你在说什么?”
刚才差点脱口而出,谁知道这老头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焦芳。
徐贯老脸抽搐,你这个小子,是真没把老夫当个人看啊!
“王守仁你认识吗?”
陈策哦了一声,道:“认识。”
徐贯点点头,道:“王守仁在工部的时候发明了一种动滑轮,王华说是你教他儿子的?”
老徐终于想到了,当初他工部错失王守仁这么个人才,到现在他还耿耿于怀。
当初王守仁好像在大殿上说过,动滑轮是一个叫陈策的家伙教他的。
陈策一脸迷茫:“这位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徐贯盯著陈策,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陈策。”
徐贯长舒一口气,果然是他!
被老夫抓到了吧!
策照治河法……唔,老夫终于知晓太子为什么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额!
徐尚书呆滞的盯著陈策,一脸吃惊的喘著气,是这小子一直在背后调教太子?
老秦让我猜的人,就是他?
开中疲敝、盐引滥觞、宗室人口、西南改革、黄河治沙甚至追溯到最早的西北哈密策略,全部都出自他手?
焦芳在给他背锅……所以焦芳最后死了。
想到这一幕幕惊天的手段,徐贯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谁能想到,短短两年多时间,大明的改变,全部是这个简陋院子少年所为?
这究竟是什么妖孽啊!
而且他现在正在图谋和秦尚书一同改革大明的财政收入体系,颠覆传统农业富国的道路?
嘶!
徐尚书眯著眼,一把抓住陈策,激动的道:“我工部需要你!”
“老夫工部尚书!”
不装了,老夫摊牌了!
“你随老夫去工部,老夫亲自给你请命加官,老夫虽非内阁,但也是两朝元老,你在老夫下面,无人敢动你!”
“走!”
这样的人才,不能被任何人抢走了!他还这么年轻,未来不可估量,徐贯要好好培养!
“咳咳咳……你,你别晃我,放开我……”
陈策只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脸色瞬间开始血红,然后到惨白,最后嘴角开始缓缓流血,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病……又犯了。
徐贯吓坏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纮大怒,指著徐贯:“老徐!你该死!你吓坏这孩子了!”
徐贯磕磕巴巴的道:“我,我我,老夫也是爱才……”
“你还愣著?去请郎中,北平最好的郎中!快去啊!”
徐贯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小跑出门,直接跑去自己府邸,厉声高呼:“去,去找北平最好的郎中!快点!”
少顷,几名郎中跟著徐大人急促朝槐花胡同走去。
徐贯和秦纮焦急的在院落外等候。
这么一块璞玉,若是被吓出好歹来,徐贯万死末辞啊!
秦纮依旧愤怒的看著徐贯,“老夫知道你性子急,但也不必如此吧?”
“你看老夫对他彰显过身份吗?就是怕吓坏他!”
“现在好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殿下能将你大卸八块!”
徐贯像个犯错的孩子,呢喃道:“老夫不是故意的……”
不多时,几名郎中走了出来。
徐贯和秦纮急忙去询问道:“如何?怎么回事?”
那郎中看著徐贯和秦纮,抱拳道:“徐大人,他,他痨病很久了呀……”
“什么?!”
两名尚书登时大惊失色!
第296章 痛心疾首
卧房,简单,朴素,干净,整洁。
陈策躺在床上,俊逸的脸庞面色如纸一样惨白,秦纮和徐贯安静的站在床边,默默地看著这名少年俏郎君。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不约而同的叹口气。
痨病,命不久矣……
他们实在很难想像,在明知自己患病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还会如此乐观,像个没事人一样。
秦纮和徐贯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陈策这种如妖孽一般的小家伙,为什么不去参加科考。
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暗中教太子。
他活不久了啊!
他在用余生最后一点的力气,去改变这个大明,所以他的每一个手段都那么疯狂,一旦暴露出来,他会被千刀万剐!
明知如此危险,他为什么还义无反顾的去做呢?
现在两名老尚书明白了,他不怕死,因为他本就活不久。
一股莫名的痛心涌上心头,让两个老家伙竟忍不住哽咽了。
他们可是见惯了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不知看到多少人在历史舞台黯然退场,按理说早已铁石心肠,可这时候两个老家伙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花。
秦纮擦了擦眼泪,徐贯用力吸了吸鼻涕,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惋惜和心疼。
多好的孩子呀,多好的苗子!
陈策幽幽的醒来,发现两个老家伙正呆呆的看著自己,努力支撑著起来。
秦纮赶忙去搀扶陈策,能让户部尚书亲自照顾的人,在大明屈指可数。
“怎么样?好点了吗?”
陈策苦笑道:“让两位老大人见笑了,老毛病。”
“是老夫的错!”徐贯直接开口,“老夫刚才吓到你了!老夫认错!”
果然和秦纮说的那样,徐贯性子直,但心不坏。
陈策微微摇头,道:“不关大人的事,老毛病了,只是今天病来的不是时机罢了。”
“隔段时间总会犯一次,难以预防,和大人无关,大人莫要自责。”
徐贯默不作声的叹口气,这小子果然都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陈策微微咳嗽两声,徐尚书赶紧端著蜜水过来给陈策喝。
陈策喝完后对秦纮道:“秦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仅仅靠我说不会让别人信服,刚才那些事,比如给民间承包建筑的事,你可以实践去做。”
“这不是为了证明工部有贪腐的存在,它的目的是让民间的商人踊跃参与进来,让他们看到商业之利,如此才能让大明的商业逐步走向繁荣。”
陈策说的很慢,很虚弱,开口都觉得有些累。
秦纮忙不迭拍著陈策的后背,道:“好孩子,好孩子,不说了,咱不说了,等好了再说。”
陈策摆摆手:“没事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商业繁荣的目的,不仅仅可以起到富国的作用,它还能让国家从农业走向商业,让土地兼并的现象逐步减少,我这么说……伱能明白吗?”
轰!
秦纮倏地一愣,心中猛地一咯噔!
是啊!土地兼并,一直是历朝历代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无从解决,因为土地农业是历朝历代的根本,只要它还是国家最赚钱的行当,那兼并之事就不会灭绝!
农民就会一直深受剥削之害!
可一旦商业之利盖过农业,那士绅和官僚们一定会将目光放在更加赚钱的商业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