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33节

  李泰之前之所以套现离场,一则是因为所用本金本就不是他的,二则也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贪婪、咄咄逼人,还是想跟乡户们缓和一下关系,所以才加价几成、让他们赎买秋后货单,给他们喝口汤的机会。

  但谁又能想到,远在陇右的一场氐胡叛乱被平复下来,竟然直接影响到华州这里大户囤油造市的计划呢?这一口汤非但不香甜,反而呛的人鼻子里冒泡。

  但见刘珙这副模样,显然不这么想。

  关键他入场离场的时机也实在是太巧妙了,趁着乡户们无所察觉高价收买,等到行情被托起来又高价套现,套现不久行情便又急转直下。

  别说刘珙不相信这是巧合,就连李泰自己想想都觉得他跟大行台应该得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这配合打的实在有点巧妙。

  “亏蚀得很惨吗?”

  李泰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弯腰望着刘珙不失关切的问道。

  刘珙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苦:“家中账目已经不许我再沾手,亏蚀多少我也不知,想来应是……唉,亲长们只勒令我前来请罪,若郎君不肯原谅,刘三恐怕就要无家可归……”

  听这家伙说得这样凄惨,李泰本该觉得可怜,但也实在同情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大概在刘家人看来,刘珙这个家伙真是一个十足的灾星,他们家居南白水县,若非那时刘珙在华州市场上主动招徕买卖,大概根本就没有认识李泰的机会。

  “你家既然常操贾业,自当明白盈亏无常,见利则喜,见蚀则怨。唯勤于事者见责,这实在没道理!”

  李泰也懒得解释这是一个巧合,只是随口说道。

  “谁说不是呢?若非宗亲托付、家计相催,谁又愿意抛下妻儿、奔波在外?往年见利,也只道尽责。亏资蚀货,便要怨我无能……”

  刘珙听到这话,眼泪险些都要流下来。

  他之前从李泰这里高价赎买回货单后,便又匆匆去了渭北。那里侨置许多河北人士,刘珙想去寻访一下李泰所说的河北压油新法。

  压油法还没打听出个眉目,家人便传讯道是不必了,等他回到家里,一家人都是冷脸以对,没有人慰问他是否辛苦,所闻尽是抱怨之声,责怪他连连失策。

  “过往交易,都是买卖自愿,谈不上罪谁恕谁。刘三你精明勤恳,我是知道的。既然你家不再急于压油作业,愿不愿先到我户里来代劳几桩事务?”

  刘珙听到这话,顿时不假思索的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幸得郎君赏识,仆一定尽心尽力!”

  如今的他,既因家人凉薄态度而有些心冷,又被李泰几番玩弄的心有余悸。而且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只做一个下流的商贾?

  “既如此,那就收起这幅颓态、振奋起来,接下来我就有事务安排给你。眼下田野谷料已经在收,你先引领部曲往乡户诸家将此前约定的谷料收买上来。”

  李泰身上还有与县衙约定的近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件事自然越早解决越好。

  之前乡户诸家赎买芝麻货单,李泰也搭配着跟他们签订了一些粮食买卖合同。有的人家直接现资买回货单,有的则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布帛,李泰也同意让他们以谷物抵账。

  再加上之前单从史家一户就搞来三千石的粮食,偿还县衙的债务已经是绰绰有余。

  “明白、明白,仆常勤走乡里,人事物情都有精通,最迟九月中旬便让谷料尽数归仓!”

  对于这第一个任务,刘珙也是极为重视,拍着胸口保证道。

  李泰最看重的便是刘珙耳目精明,见他斗志昂扬,便又吩咐道:“收买谷料之余,你再走访左近寺庙,访买一批物美价廉的墨料,多多益善。”

  刘珙虽不明白收买墨料做什么,但也并不多问,一并点头应承下来。

  招揽了刘珙、将事情略作安排,李泰才终于有时间回到庄园自己的居舍歇一口气,刚刚坐定、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整天的奔波,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

  他刚吩咐仆员去作餐,抬眼便见到一身戎服周长明和李去疾从门外走进来,便笑语道:“你们两个口福不浅,我刚吩咐厨下蒸一尾豆豉肥鱼,你们就来了。乡团聚整事情做好了?”

  两人闻言后便点点头,李去疾入前回答道:“郡中诸乡团士籍已经点册完毕,计兵一千六百三十四人,分五都督领,秋收之后,便可赴防集训。”

  北魏末年为了平定四方不断兴起的叛乱,放开了对民间私曲武装的管束,募兵三千可授别将。

  等到东西分家、后三国时期,统兵兵长的名号便越发的泛滥。都督、帅都督这样的加衔职号,彼此之间权力大小也有着极大的差距。

  比如崔訦同样有着帅都督的加衔,但周长明这个帅都督显然是不具备京兆尹那样的权柄,仅仅只有调度武乡郡内乡团的权力。

  即便如此,周长明从一个戍主骤然被提拔到帅都督,能力和经验也都远远不足。

  因此李泰便把李去疾这个能力最优秀的亲信借给周长明,帮助他进行乡团的整编和管理,另有几名精悍部曲,同样在郡乡团中担任骨干。

  一千六百多名乡兵,虽然比不上那些北镇大军头的部曲数量,但却都是精壮乡兵,这还仅仅只是一郡之地第一次的整编。

  经历过邙山之战的惨败,北镇军头里也罕有能够一下子拉出这么多私曲精兵的,可见未来关陇豪强在政治和军事上全面取代北镇军头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李泰示意两人入座,又望着周长明笑语道:“几名下属都督,能不能恭谨事上?”

  “我本乡里下戍,哪有威望统合这么多群众。幸在郎君借势借力,又有史恭这个极好样板,诸都督也都能听从军令,不敢质疑。”

  周长明咧嘴一笑,想起史恭那毕恭毕敬的模样,越发佩服李泰整治乡豪的手段。往年虽然同居乡里,他也不算是卑下乡人,但彼此乡势差距悬殊,史恭对他也少有正眼看待,哪有如今牵辔扶鞍的恭敬。

  有了这样一个榜样,其他乡豪都督纵使不乐周长明位居其上,也都不敢直白的表露出来。

  “这就好,眼下势位还谈不上稳固,今秋大阅是一个关键时期。诸赏格都督若不能统御有术,大阅之后便会直接裁汰一批。”

  这消息是李泰从若干惠口中得知,一则宇文泰需要的终究还是统御有方的合格将领,二则也要照顾北镇老人的情绪,因此对关陇豪强的整编采取的是一拉一打的节奏。

  周长明听到这话,也不免紧张起来:“但今乡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集训参阅的资粮不足,恐怕会影响到大阅中的表现……”

  (本章完)

第58章 筹措军粮

  2022-08-14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的供给无疑是军队维持的最关键因素。

  听到周长明这么说,李泰也不免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郡里拨给粮秣?”

  “是这样的,原本郡中应给乡团两月粮秣,以供秋后集训并大阅所耗。但不久前,有陇边清水氐胡内迁华州,需在今岁妥善安置,便要削乡团之廪以输之。所以今秋阅礼,郡中只能拨给一月之粮。”

  李去疾开口解释道,他近日跟郡府交涉良多,才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

  李泰先前还不无幸灾乐祸感慨乡户们倒霉,却没想到氐胡内迁还带来这样的影响余波,顿时也欢乐不起来了。

  今次入迁华州的氐胡,有几千家、数万多人,对个人而言自然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但对一个政权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

  就这样的迁徙安置量,居然就能逼得大行台更改之前的度支计划,把本该拨付给乡团的粮食转拨给氐胡,足见西魏这个盘子有多浅。度支财政上少有变数,就要进行大动作的应激调整。

  关键别处必然也有支出,为啥要动乡团的廪食?说到底,乡团虽然初步整合起来,但其战斗力和实力仍然不太受大行台的重视,而这些氐胡之前的跳闹却闹成不小的麻烦。

  武乡郡的乡团虽然不是李泰的直属力量,但却是目前为止,他唯一能够插手进行深刻影响的一支关西武装力量,心里是存着不小的期待,对乡团的组建和战斗力的形成都颇为上心。

  现在突然出现整整一个多月的粮食缺口,李泰自然也是烦躁不已,越发觉得宇文泰真是抠抠搜搜,一千多人的军队你都养不起,还争霸个屁!滚回老家种地吧,种地你都比不过老子!

  但心里吐槽过了,该面对解决的问题还是得解决。

  一千六百多人的队伍,一个月需要消耗多少军粮。

  南朝《宋书》有记载一则东晋时期的故事:今夷狄对岸,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忘身赴难,过泰之戏,日廪五斗。

  说的是在前线作战的将士们,每天七升口粮就捐身赴难,宫廷中过于奢侈的杂戏伶人每天就给五斗的粮食,实在是不应该。

  可见每天七升口粮对一个士兵而言,已经是非常低的供给量。如果保证士兵整日的消耗获得足够补充,每天给粮一斗算是比较合理。

  一个士兵一月口粮需要三石,一千六百多人一个月的消耗,就是足足五千多石的粮食缺口!

  “那你们可想到解决的对策?”

  李泰虽然为此心忧,但也不想把这个麻烦招揽上身,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这么多粮食,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全都拿出来填补这个缺口,除非宇文泰肯把这些乡团划给他做私军。

  老子是志做的卢,又不是志做赤兔!贺六浑好歹还是我老大哥,你黑獭算个啥。

  “之前我已经共几位统兵都督商谈告急,希望他们能够高义输助。但除了两位旧都督,新晋三位都是输官受赏,各自户内储蓄也都不丰厚,勉强只能凑出一千两百石杂粮。”

  李去疾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乡团整军,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颇为困难的考验,从造籍点册到物资筹措,各种大小问题层出不穷,有的妥善解决了,有的则实在力有未逮。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免有些尴尬,因为他的折腾,那三位新都督都付出远超寻常的代价。特别是史恭这个可怜鬼,前后付出加上被自己敲诈,仓库里的耗子可能都得饿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凑出一千多石的粮食,可见这些土豪对这个都督势位也是颇为看重了。

  周长明也开口道:“我近日也在县内走访一些并不涉事的人家,可以周调出八百石粮货。”

  这场景、这对话实在有些寒酸可怜,但就是西魏军队供给的现状。

  大统初年独孤信东讨洛阳时,便以乡义赵肃为后勤官,在河洛豪强那里筹措军粮,军队才得有供给,以至于宇文泰激动的称赵肃为“洛阳主人”。

  到了大统末期,杨忠率军攻略山南州郡时,同样需要当地豪强资助军粮。真是我有一杆枪,里边啥都有,你不借,我就抢。

  有了这两千石粮食的补充,缺口却仍还有一大半。剩下的三千石缺口,李泰也不是拿不出,毕竟光从商原史家就敲诈来三千石。郡府扣我军粮,我赖县衙债务,这也很合理。

  但他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乡团首领,让他平白无故的拿出三千石粮食养军,即便舍得,心里也不爽。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问道:“郡府粮秣几时给付?主要还是脱粟?”

  “月末便可拨给,脱粟八成,杂菽两成。”

  李去疾又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这还好,还有时间。粟谷到位之后,即刻换成麦粮!”

  周长明闻言后顿时一惊:“私卖军粮,这是否……即便事从权宜,或不见罪,但士卒们餐食粗劣,也有碍士气啊。”

  脱粟就是脱了壳的小米,是关西最主要的农作物和口粮。水稻虽然也有种植,但主要还是近傍丰富水源的大庄园和官屯才能产出。

  至于小麦,除了脱穗褪皮,还要碾磨成为面粉,才算精致的食材。加工的工序过于繁琐,需要付出极大的劳动力成本,远不如粟谷脱壳即可蒸煮食用那么便利。

  所以小麦往往作为备荒之粮,在关西的饮食主流地位远不如粟谷,价格上也差了将近一倍。

  郡府可以拨给脱壳的粟米四千石,如果全都换成小麦,起码能够换到七千石,再加上一千石杂菽、两千石郡内捐输,那么在数量上就足够两月消耗了。

  但小麦与粟谷的价格之所以差距悬殊,就在于麦饭与粟饭的口感差距太大,而且麦饭吃多了还会带来腹胀便秘等一系列问题。士兵们也是人,若见到被这么刻薄对待,士气能高那才见鬼了。

  “照我意思去做!”

  李泰先是不容置疑的说道,见周长明点头应了下来,才又说道:“塬上新设水硙,可以将麦碾磨成面,日作几百石不在话下,可足军士食用。”

  粟米的价格较之小麦高了将近一倍,而小麦加工成面粉,价格又比粟米高了将近一倍。前后两倍的差价,就是小麦加工成面粉的劳动力成本。

  在今天之前,李泰遇到这个问题也得急的挠头,可有了洛水上那些水力工具的加持,这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造纸的纸浆只需要水碓进行加工,水硙恰好可以用来磨面。

  一座碓硙在时下而言就等于一个小型的加工厂,所以豪强权贵们才热衷于傍水而居,躺着就来钱的买卖谁不乐意?

  梁椿家人之所以那么干脆让出庄园,除了梁椿本人豁达不争之外,大概也在于赵贵家奴们太过跋扈,看着对方躺着来钱而自家却不敢作业,也是一种折磨。

  虽然那碓硙不属于李泰的产业,但他也已经打算用印刷工坊的第一批分红补偿若干惠。

  若干惠本人或许不在意这些小事,但他毕竟部曲家人繁多,钱事来往上如果不能做到公平清晰的分配,这买卖和交情也维持不长久。

  眼下已经过了中秋,距离月底还有十多天的时间。正好刘珙也开始率众在乡里收购粮食,李泰便也让他先将自家收获的粟谷换一批乡人小麦进行碾磨加工,再用加工成的面粉去换小麦进行循环。

  李泰庄园里,刚刚完成了冬小麦的秋播和粟谷秋收,庄人们便又投入到粮食的加工中。

  庄园空地上,安装着几个硕大的木围滚筒,有人在旁不断的摇柄翻滚,滚筒快速的旋转着,里面不断传来噼噼啪啪的碰撞摩擦声。

  在另一边,有一张长长的木案,一个个厚实的圆饼被摆在案上,有人刀劈斧凿的将这些圆饼砍成碎片,然后用簸箕送入滚筒中进行粉碎。

  这些圆饼是油坊里压榨完毕的油粕芝麻饼,被重新粉碎之后便送入另一处工棚下。

  工棚里支着几个大灶,燃烧的灶火上架着凹底铜铛,旁边一人掌勺,不断的翻炒着铜铛里的面粉、豆粉和芝麻饼碎。

  李泰也守着一个大灶,挽起袖子亲自翻炒,一边注意着炒面的颜色变化,一边呼喊道:“灶火小一些!加半升羊油压住粉尘……加盐,半合就好!如我这般操作,你来接手。”

  让出掌勺的位置后,他走到一边木架上捻起一撮已经翻炒完毕的炒面放进口中,仔细咀嚼品味一番,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吩咐道:“添水、造饼。水不要放多,成型后上杠压实,送去烤炉烘干。”

  用来压饼的是一排大木桶,添水揉制的大饼尚显蓬松肥大,被放入木桶后先覆以数层丝布,又盖上木板,再上则是硕大的条石,最后则有工人用杠木进行挤压。

  挤压定型的粮饼已经厚实得很,但这仍然不是最后的成品,还要被转移到两扇木板中,以板筑夯墙之法继续加工,将十多寸厚的粮饼夯压到几寸厚,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烤架上,不断有烘干水分的粮饼被用钩子勾出,摆在工棚下通风晾凉。

  刚刚来到庄园里的贺拔胜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胡床上,等着亲兵用刀刮取半碗压实的饼屑,便急不可耐的吩咐人用开水冲调,端着陶碗一边吹着气一边喝起来。

  “这可不是供给伯父的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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