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用懋犹豫了片刻后,继续说:“林九元还说,父亲以密疏向皇上解释后,皇上肯定会把密疏泄露出去!
父亲在密疏里说的那些讨好皇上、不便公开的话,全都会被朝臣知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申首辅从床上弹了起来,喝道:“哪个皇上会蠢到将大臣密疏公开?”
这对政治规则、政治信誉都是极大的破坏,严重损害君臣之间的互动途径和信任!
要说性质和危害,和司马懿的“洛水之誓”近似。
如果密疏都不密了,哪个大臣还敢和皇帝说真心话?还怎么实现有效沟通?
申用懋无奈的说:“我也不信皇帝会泄露密疏,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但林泰来所预测的前几件事情,全都发生了。”
申首辅也理解不了,有所猜疑的说:“难道林九元欲以恐吓手段,阻止我向皇上进行解释,阻止我获取皇上谅解?”
第651章 冬至风云(中)求月票!
很多事物的发展态势,站在马后炮的角度可以一目了然,但是身在局中的当事者却难以觉察,这跟是否聪明完全没关系。
比如此时的申首辅认为,自己是大明当今最合适当首辅的人,没有人能比自己做的更好。
只有自己具备上下左右调和、维持朝廷总体稳定的能力,皇帝也不会认识不到这点。
申首辅所有行为的思路,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这也是他成功干了八年首辅的经验之谈。
但包括申首辅在内还没有人意识到,经过与外朝大臣几年的拉扯后,皇帝的耐性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此时的万历皇帝已经对内阁的和稀泥作风极为不满意,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已经想给内阁上强度,逼迫内阁坚决站在自己这边,最起码要帮着自己反击外朝压力。
皇帝这种要“逼良为娼”的心态,与申首辅那种继续两头糊弄的思路,显然是完全错位的。
没认识到皇帝心态的变化,所以申首辅才会对林泰来的锦囊内容产生怀疑。
但鉴于林泰来过往预言的高度准确率,申首辅又不得不重视,便对好大儿问道:
“如果林九元认定皇上会用外泄密疏这种手段,那林泰来可曾留下应对或者破解之法?”
申用懋摇了摇头,“没有,林九元的锦囊内容就写到这里。”
“就只有这些,下面没了?”申首辅有点不能相信的说,“林九元向来思维缜密,每每提出问题之后必然还有应对办法,这次竟然没有?”
申用懋非常肯定的答道:“下面真没有了。”
申首辅便做出了最终判断,“看来林九元真实目的只是通过危言耸听,阻止我进呈密疏解释而已,而不是真有多严重的后果。”
申用懋隐隐有些不安,力劝道:“父亲!还是听从林九元的吧!”
看到好大儿这种对林泰来的盲从态度,申首辅又有点逆反了,语气很重的说:“我作为首辅,必须要与皇上保持有效沟通,不能让皇上产生误解,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申用懋见父亲不悦,也就不敢再劝了。
因为国子监年终放假,在国子监读书的王次辅好大儿王衡也回了家。
他正在陪着次辅父亲王锡爵说话时,忽然从申府传来消息,说申首辅仍然卧床不起,所以婉拒了王次府会见的请求。
王锡爵苦笑几声,起身就往书房去,同时对王衡说:“你先下去歇息吧,为父去写奏疏。”
王衡好奇的问道:“夜色深了,还要写什么紧急奏疏?”
王锡爵稍稍解释了几句:“今日内阁碍于舆论压力,不得不联名上疏,反对皇上罢免罗万化,我草拟奏疏时写上了首揆的名字。
如今首揆拒绝见我,说明他是彻底打算装作不知情了,那么我这个次辅就成了主要担责之人。
故而须得写密疏向皇上好生解释,表明迫不得已的苦衷,说清楚并非本意,免得皇上误会了我。”
他王锡爵才不是那种明知可能产生误会,也不去解释清楚的糊涂人。
王衡便道:“事关重大,不打扰父亲了。”
王锡爵又想起什么,指示说:“你去找翰林院侍读方从哲,请方从哲多辛苦一下,劝说同乡礼部尚书罗万化主动辞官!
这样对各方都好,不然就成了不死不休的僵局了。”
王衡顺便拍了句马屁:“见父亲调和鼎鼐,真有首辅之姿也!”
王锡爵催促道:“此事不便托付外人,你快去办事!”
首辅哪有那么好当上?除非申时行这次脑子进水了装傻到底,而他王锡爵的善解人意又能被皇上认可。
但以申时行的老练圆滑,怎么可能在这种敏感时期犯错?
内阁联名反对皇帝旨意,这是一件非常醒目的特殊事件。尤其在国本问题极为激烈的时刻,尤其显得瞩目。
此事传开后,不知在朝廷引起了多少议论。
左都御史陆光祖冒着“结党”风险,悄悄的亲自拜访三辅王家屏。
当前的形势实在太敏感了,清流党人又站在风口浪尖上,他必须要获知第一手的资料,避免产生任何误判。
王家屏分析说:“皇上应该是想看看内阁的态度,如今内阁联名上疏反对罢免罗万化,应当能将皇上之怒火吸引过去。”
陆光祖关切的问道:“是否会波及到你?”
王家屏轻松的答道:“首辅是申吴门,主持并执笔的人是王太仓。
有他们两个在前面,板子打不到我身上,我又能有什么事情?”
陆光祖也甚为欣喜的说:“你若能稳如泰山,那就好极!
在冬至这个节点上,皇上的注意力若放在内阁,我们外朝科道官也能暂且安全了。
你也知道,我们同道的言官实在不能再折损人手了。”
现在清流党人尤其是言官,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在国本之争里,他们不上不行,但上了后,又怕损失人手。
被林泰来连年扫荡,本来人力资源非常充沛的清流势力言官也出现了捉襟见肘的现象。
在前些年的巅峰期,六科十三道全加起来,清流势力能凑出四十人左右的言官阵容。
经过《金瓶梅》七君子、西直门非法出游事件、七战七捷功臣被诬告等等一系列事件的打击后,现在清流党人言官的数量不足巅峰期半数了。
对此王家屏只能无奈的说:“趁着林泰来不在京师,抓紧时间休养生息,选拔行取一批御史吧。”
陆光祖点点头,既然已经摸清楚了情况,那就可以告辞了。
下面的压力都在内阁那边了,他们外朝言官暂时可以喘口气。
无论怎么议论,大家都认为,四阁老赵志皋应该是内阁最没压力的那个。
但事实相反,赵四今晚直接失眠了。
两三个月前林泰来在更新社内部做过的形势报告,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历史一定有其必然性!在国本之争激烈化的节点,皇帝一定会厌烦了内阁和稀泥,一定会逼着内阁下场!”
“历史又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说不定在哪个契机,就能引发出必然性的结果!”
可能不少人听过林泰来这种近乎玄学的观点,但只有赵志皋深信不疑的听进去了并记住了。
关键是林泰来临走前,私下里还说过一句话:“赵志皋!在一年之内的机遇期,到底要做首辅还是做次辅,你自己看着选吧!”
辗转反侧的赵老头忍不住就不停的琢磨,难道这次就是林泰来所说的那个“契机”么?所谓的历史必然性要发生了?
怎么这样关键的时候,林泰来却不在京师?
没有林泰来手把手的指点,这心里就真不踏实啊。
第652章 冬至风云(下)求月票!
大明制度与从前的朝代相比,在政务治理的具体细节上有很多不同之处,比如更加依赖于公文流转。
从前朝代里开会议事可能是朝廷政务运转的主流方式,但大明朝廷里公文往来才是主流。
在大部分公事上,不同衙署官员之间并不碰面,全靠文牍来实现上传下达和平级协商沟通。
像林大官人那样流窜式上班,到处指手画脚、耳提面命的,才是绝对的非主流。
具体到内廷,司礼监下属的文书房就相当于公文流转的总枢纽。
举例说,各方奏疏要先由文书房收了,然后由文书房送到内阁,或者直送御前。
还有内阁票拟也是由文书房送到司礼监,批红后再由文书房送回内阁。
等内阁根据批红完成草诏后,还是由文书房拿去用宝,再送到六科审核并下发。
可以说,内廷公文流转的每个环节都要由文书房经手。
故而文书房在太监体系里地位很高,相当于文臣里的翰林院。能执掌文书房的太监,将来基本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原二十门提督、现专职内书房少监孙永孙公公,就是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当红人物。
内外一致公认,等孙永干爹、厂公孙暹退休后,孙永就可以递补进位为司礼监太监。
内书房有好几个管事的太监,孙永主要工作地点在会极门。
这里就在内阁外面,有利于和阁老混熟,将来升到司礼监后更容易开展工作。
今日四辅赵志皋去内阁入直,路过会极门的时候,突然向内书房少监孙永搭话,问道:“今日内阁可有密疏进呈?”
密疏内容是必须保密的,孙永也没资格打开看,但有没有密疏本身却不见得一定要严格保密。
想了想后,孙永决定卖一个小人情。
虽然赵老头已经没什么前途了,在内阁就像是混吃等死的;但赵老头是林泰来的人,而林泰来的面子还是很值钱的。
如果去年不是林泰来制造出“西直门忠烈太监”,他孙永也不会沾了光,从二十门提督升到内书房。
所以孙永就朝着赵志皋比划了两下,分别是数字“一”和“二”,暗示首辅和次辅都上了密疏。
果然还是上了密疏!赵志皋忧心忡忡的走到文渊阁,但又觉得里面有点憋气,就在文渊阁的门外来回踱步。
一般大学士每日里到了文渊阁后,不是在中堂开会,就是在隔间里办公。
像赵志皋这样在外面来回踱步,就跟显眼包似的。
可能是因为昨夜与陆光祖谈话,导致影响了睡眠的缘故,三辅王家屏今日来的稍晚。
看到内阁混子大学士赵老头在院里转圈圈,王家屏忍不住对左右中书舍人讥讽说:“老赵这模样,仿佛雷雨之前乱窜的蚂蚁。”
在比自己年老十三岁的赵志皋面前,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王家屏免不了有些许优越感。
王家屏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就传入了赵志皋的耳中。
随即赵志皋猛然一个转身,看了眼王家屏,但没有回应,径自走进了文渊阁。
王家屏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刚才窝囊混子赵老头转身的一瞬间,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凶狠之色。
会极门廊房中,一名文书房小内监捧着一堆新鲜出炉的诏书,向内少监孙永请示。
孙永随意挥了挥手,简简单单的说:“送六科吧。”
这都是完全按惯例流程行事,宛如流水线一样的工作,不需要任何思考。
文书房就是只管收发的操作工,没有任何权力对诏书内容进行处理。
一刻钟后,这些已经盖上大宝的诏书就被分门别类的送到了六科,等六科给事中登记审核完毕后,下发给各部。
工科几位给事中分头翻看今日诏书时,忽然有两人齐齐失声叫道:“怎得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