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能为你做什么?”王一鹗好奇的问,“要不要把申大爷喊来,陪你喝茶?”
林泰来长叹一声,黯然道:“我遭遇三位阁臣联手定罪,被罢免一切官职,并剥夺衣冠。
大司马知道的,剥夺衣冠就意味着开除士籍,绝了文选之路。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武举功名,可以参加武选。
我林家还保留着五品世官,还有当初我把流官做到了四品。
武选司应当还封存着我的凭照,又该到了重新启封的时候,大司马你看这能不能办吧。”
王一鹗:“.”
他现在只想说一句话,伱不要过来啊!
你林泰来这是选官问题吗?分明是一个重大政治问题!
他王一鹗一辈子辛辛苦苦操练兵马,认认真真筹划边防,从不过问政治,为什么临到晚年也要被卷入这种政治漩涡啊!
说实话,王大司马真的看不懂,林泰来的意图是什么?
林泰来对兵部尚书打完了招呼,就被家丁抬着往外走。
却见此时申用懋急忙跑了出来,招呼道:“九元来了兵部,怎得不来找我!”
林泰来答道:“今天这局太高端,不适合带你。”
“那行,你多保重,我就先回去了!”申大爷也不扭捏,听到这句后便洒脱的告辞了。
他很知道,自己出来亮个相毫无卵用。但他更知道,如果在这种林泰来被“罢官”的敏感时候不亮相,问题就更大。
从兵部出来后,户部、工部、刑部都被林泰来忽略了,今天巡游的最后一站是都察院。
但林泰来从东城被抬到西城都察院时,已经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了。
林泰来趴在都察院大门,对下班的御史们说:
“日日在此练枪,多受台垣之气息感召,如今谏君受责,也不枉青史留名之志,只是惜我明日不能复到此练枪矣!”
身为言官,可以不尊重林泰来,但必须尊重廷杖。
面对象征无上光荣的廷杖,众御史不得不保持严肃沉穆的脸色。
但心中齐齐想道,你可别再来了!
在都察院大门外演讲完毕后,林泰来终于结束了八抬木板巡游,打道回府。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松了一口气,生怕林泰来下一刻就出现自己面前,让自己难堪或者难办。
现在这形势实在让人看不明白,即便是最精明的人也迷惑不已,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
挨过廷杖后,肉体痛苦但精神亢奋的人非常多,但大家真没见过林泰来这么疯批的。
当今公认廷杖之后最高调的人,正是刚被林泰来收拾过的赵用贤。
十三年前张居正夺情案中,赵用贤被打了廷杖后,公然把溃落的碎肉腌制成了腊肉,用以保存留念。
但是跟林泰来这种各衙门大巡游并挥斥方遒比起来,赵用贤那高调也就是班门弄斧了。
林泰来这种完全毫无保留的高调和嚣张,几乎违反了一切官场常理,打破了一切众人对官场准则的认知。
完全不存在低调隐忍、表面和气、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任何官场通用美德。
很多自诩精通做官技术的官僚,看着林泰来的行为,都陷入了迷茫和自我怀疑。
也许是自己掌握信息不够全面,不清楚内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的缘故?
临近太阳落山时,精疲力尽的阁老们才从内宫出来。
在申首辅心里,自从林泰来被拖出去打廷杖后,这次内宫奏对就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又拖延了一下午纯属浪费精力。
无非是其他三个大学士苦苦哀求,请皇帝明旨传发中外,定于明年册立。
这是三位大学士挽回“局势”的最后的机会了,只要能搞定国本问题,所有污点都不是问题,可以视为必要的牺牲。
但是皇帝坚决不肯答应,只愿意口头承诺。
还把皇帝说急了,声称如果再呱噪下去,就等皇长子十五岁以后再说!
他申时行只能在中间打着圆场,当着老好人。
然后其他三位大学士又一起辞官,请皇帝准许放归山林。
皇帝还是不许,强行让三位大学士留下。
他申时行还是只能在中间打圆场,继续当着老好人这么无聊的工作
最后君臣不欢而散,皇帝大概心情不够美丽,连惯例的赏赐酒食都没有,也许是忘了。
阁老们从内宫出来后,没着急继续出宫,便先去了文渊阁喝水和如厕。
还可以顺便打听下外朝的新动向,也好有个心理上的缓冲。
那些阁老随从中书舍人都非常有政治敏感性,在林泰来被抬出去后,就一直在收集外朝的消息。
阁老们坐在中堂喝茶,申首辅的随从李舍人作为代表,向阁老们汇总和禀报消息。
“林泰来被抬去了翰林院,当着数十翰林,控诉遭受不公!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林泰来又去了礼部,指责礼部无所作为,才导致他今日遭遇!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林泰来又去了吏部!他直接对左侍郎赵志皋说,可以筹备入阁了,实在不行当个天官也可以!语言屡次侵及三位阁老。”
砰!忽然一声巨响,暴躁老哥许二直接把茶盅摔到了文渊阁中堂的地砖上!
听到吏部这里,真是忍无可忍了!
大聪明王三情绪低迷的暗自伤怀,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早知道就应该学杨天官,遇事就跟着申时行站队!
今天自己真是吃饱撑着,到底瞎琢磨个什么啊?
公道人王四除了茫然还是茫然,无穷无尽的茫然,是那种世界观完全被颠覆和打碎后的茫然。
他不能理解,他为人正派,做事公道,到底哪里错了?
李舍人心理素质超稳定,不受影响的继续禀报。
“林泰来去了兵部,请求参加武选,并指定要四品以上流官。
兵部某员外郎出面欲护送林泰来,被林泰来拒绝。”
“不用再说了!”唯一冷静的申首辅阻止了李舍人继续禀报消息。
然后非常顾全大局的又对三位同僚说:“待我与林泰来谈谈吧。”
没这三个弱鸡顶在前面,以后自己岂不就是光杆首辅了?岂不就是什么事都要让自己直面扛雷了?
但是申首辅心里也没底了,因为这次林泰来到底想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能确定了。
对方需求不明的谈判,是最难谈的,尤其还是林泰来这种绝对不缺掀桌子胆量的人。
而且还有皇帝这个不确定因素,实在对结果难以预料。
但此时其他三个大学士连个回应都没有,文渊阁中堂里还是一片死寂。
申首辅也蛋疼了,真没见过三个大学士联手杀一个五品小官,结果还被反杀脱身的。
还是那句老话,你们惹他干什么?
第546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随着阁老从内宫里出来,今日内宫里发生的事情就逐渐扩散。
就算阁老们不想说,但在场人那么多,不可能保住密的。
外朝官员眼睁睁看完林泰来张扬外放的表演后,终于获知了今日内宫之事的大量细节。
如果不是消息来源或许靠谱,那感觉就是听说书似的.
开篇因为结怨国舅国丈遭受奸妃记恨,入宫被数十爪牙埋伏围攻,然后又被奸臣陷害,如果再加一个推出午门斩首,妥妥的就是话本主角之爹模板了!
接下来的剧情大概就是真正主角十八年后长大成人,几经曲折报仇雪恨——这个老套路大家都熟,类似的有《呼家将》。
就是今天这个本该开局祭天的主角之爹不按套路演,不肯老老实实去死,导致剧情线彻底走歪变形了。
他不但一个人追着几十個奸妃爪牙暴打,还把奸臣集体反杀了,比奸臣还奸臣。在话本故事里,这就属于剧情崩了。
信息的流动是双向的,从内宫出来的大学士们也获知了外面所发生的事情。
大学士们在内宫没出来,未能第一时间扑灭负面舆情。
导致林泰来那高调嚣张的大巡游极其顺利,将舆情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制造出了泰山一样的巨大压力。
三辅王锡爵回到家中,发现儿子王衡从国子监回来了,而且还有个门生方从哲也在。
“你在国子监也听到风声了?”王锡爵诧异的对儿子问道。
国子监在北城,物理上距离朝廷核心区很远,政治上又是偏僻冷衙门,消息传播有这么快吗?
王衡苦笑道:“儿子我只是今天碰巧回家,然后遇到了方编修,才听说了一些消息。”
王衡所说的方编修就是翰林院编修方从哲,他今天在翰林院围观了被抬进来的林泰来,然后就迅速来到王锡爵府邸等候。
方从哲不能不紧张啊,他的前途全在王锡爵阁老身上。
因为王锡爵阁老是他的座师,也是目前最赏识他的大佬,他这个编修就是王锡爵阁老提拔的。
如果这时没了王锡爵,才进官场没几年的方从哲的前途就非常渺茫了。
面对自家儿子和一个亲近门生,王锡爵也就不掩饰心情了,长叹一声,颓然道:“我当真不如申吴门乎?”
比如今天在宫里,他选择了一个非常稳健的站位,与多数同僚阁臣同进同退,怎么看怎么稳妥。
而申时行却特立独行,置身事外,自绝于同僚,成为少数派。
但最后结果是,申时行继续逍遥,而自己快踏马的成奸臣了!
王衡答话说:“若说这个问题,儿子我却有些心得。
并非是父亲不如申吴门,而是因为父亲身居高位,又数年未曾回乡,可能对下面一些情况缺乏详细认知。”
王锡爵有点不明白的问道:“你这话作何解?”
王衡便继续说:“都知道林泰来与申吴门绑定很深,但这种利益绑定的大部分并不是在京师,而是在苏州。
而且绑定的程度非常深,范围也非常广,已经很难切割开了。
申吴门今天不卖林泰来,最差结果也就是被罢掉首辅,回苏州逍遥养老。
但如果申吴门和你们一起卖了林泰来,只怕他以后连回苏州安稳养老也不可得了。
所以并非是父亲不如申吴门,而是申吴门和林泰来利益捆绑太深,实在卖不动,才会与父亲做出不同选择。”
听完儿子的解释和开解,已经抑郁了一下午的王锡爵顿时宽心不少。
原来不是申时行比自己聪明,同样也是利益驱动的选择结果,只不过申时行这次运气好罢了。
不过还是不服,为什么申时行一直比自己运气好?
从当年金榜题名说起,申时行就是状元,而自己差了一点只是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