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162节

  王世贞答道:“北方不敢说,至少在江南,敢在贡院大打出手,又具备这样武力的人,只有林泰来一个。”

  然后王世贞又问道:“那林泰来打完之后必定还吟诗了,而且水准肯定不差,是否?”

  王遴再次惊讶,“这也能猜到?共吟了三首,我听到两首七律。另一首七绝听别人议论,应该也是佳作。”

  王世贞继续推测:“八成此人还提到了我?”

  王遴很同情的叹口气:“不只是提到你,而且还是反复提起。”

  王世贞说:“那你为何不抓了他?”

  王遴无奈的答道:“他背后打出了海刚峰的两面高脚官牌,怎么抓?”

  王世贞很心烦:“我不能理解,以海刚峰之为人,怎么就看中了林泰来这个泼皮?”

  王遴也解释不了,又另外岔开话题:“伱不问林泰来因为什么而动手?”

  王世贞答道:“什么理由并不重要,只要林泰来想动手,总会找到一个理由的。”

  王遴也心有所感的说:“他就是想公开展示出勇武无敌,让所有人都认为,武乡试黜落他就是黑幕。”

  王世贞很失落的说:“难道这次武科乡试也挡不住他?”

  王遴总感觉老同年今天很消沉,不知道是不是文青病又发作了。

  便开解道:“你一个文坛盟主,总和他较什么劲。”

  王世贞指着自己胸口说:“我不是和林泰来较劲,我是和自己的心魔较劲!

  我想了几个月,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诗词还不如一个武生!

  难道我们复古派一百年的诗文路子,都是错误的不成?”

  在老朋友面前,王世贞放下了盟主架子,说话情绪就很像是发泄。

  但王遴作为一个实务向官员,不是很懂文艺圈人士的心态,只劝道:“别提他了,我请你喝酒。”

  王世贞应声道:“今天一醉方休,顺便派人给海刚峰投贴,约时间相见。”

  王遴惊奇的说:“你去约见海刚峰作甚?”

  说实话,王世贞和海瑞完全不是一类人,半点共同语言都不会有,见面只有尴尬。

  王世贞答道:“为了辟邪,这次文坛大会该请他护法。”

  王遴无语,你至于吗?还辟邪,要不要再去朝天宫烧个香?

  说到这里,王世贞忽然心有所动,恢复了一点点乐观:“其实现在形势也不错。”

  王遴愕然,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今天王同年都被那林泰来隔空疯狂摩擦碰瓷了,还说形势不错?

  一会儿抑郁消沉,一会儿盲目乐观,王世贞这精神状态堪忧啊。

  王世贞分析说:“无锡顾宪成不知为什么,去招惹了林泰来。以林泰来的性格,肯定要疯狂报复顾宪成。

  而人的精力终归有限,林泰来如果和顾宪成打起来,对我们文坛大会关注肯定就会减少了。”

  王遴却不这么想,他对朝廷势力分布很清楚,回应说:

  “顾宪成身份还是吏部官员,只是请假而已,依然是官身。

  而且顾宪成并不是一个孤单的人,他还是朝廷清流势力的核心骨干。

  林泰来只不过一介武生,能奈何顾宪成?”

  王世贞却道:“在寻衅滋事、打击报复、以下犯上等方面,你永远可以相信林泰来。”

  王遴:“.”

  你怎么比林泰来还了解林泰来?

  此时正被无数人议论的林泰来,下了长坂桥后,没有回屋休息,直接来到用来接收举报的挂牌河房。

  莫希仁正在这里值班,看到林泰来出现,迅速迎出屋,问道:“大官人怎得来了?”

  自从这里成为“扫黄办”公房后,林泰来从没有到过这里。

  今天这是林泰来第一次进来,所以让莫希仁有点奇怪。

  林泰来指示说:“传话下去,秘密收集无锡县士子的线索,全部禀报给我!

  无论妓家还是掮客,如果谁敢隐瞒不报,以后就别想在秦淮河混了!”

  莫希仁没有问原因,直接答应下来。

  自从林大官人接手“整饬风气”工作以来,表面功夫轰轰烈烈,其实并没有特别较真。

  对那些乔装打扮偷偷摸摸的行为,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天这指示下来,明显是要对无锡县士子动真格了,只能说合该此县倒霉。

  随后又坐了一下午,眼看天色将近傍晚,娱乐业的“晚高峰”就要到了。

  这时候,有个皮条客跑过来禀报,今日在武定桥以西,某处河房有无锡士子聚会,偷偷招了几个美人助兴。

  林泰来又下令召集了十个军士,连带莫希仁,全部便衣,亲自带队巡街。

  出了门后,沿着秦淮河一路向西,又走了二里地,便化整为零。

  因为根据莫希仁的经验,如今但凡有违反禁令的场所,门外都会有人放哨。

  借着天黑掩护,林泰来单独前行,靠近了河房院门口。

  然后一脚把门板踢飞,伴随着门板“咣当”落地的声音,林泰来就已经冲过了前庭,堵在了堂屋门口。

  此时站在前院的仆役们还没反应过来,而其他跟随的军士已经一拥而入。

  屋里灯火通明,让林泰来看得清清楚楚。

  屋里确实有四五个美人,但男性没有一个穿着文士冠服的,都是普通时装或者道袍。

  林泰来仔细扫视了一圈,忽然认出其中一个人,指着某位以袖掩面年轻人叫道:

  “你不是顾宪成的学生安希范么!身为士子,竟然违反海中丞的禁令!”

  到此林大官人才笃定下来,先前还怕情报有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看到安希范后,就可以确定情报无误了,还抓住了现行!

  心情大好的林泰来又挥了挥手,喝道:“不是无锡人的可以先走了!”

  立刻就有个士子站了起来,行礼道:“在下张纳陛,乃宜兴人氏。

  今日只是凑巧与无锡朋友碰到了一起,误打误撞才进了无锡聚会。”

  林泰来喝道:“这位朋友你坐下!宜兴不也算是无锡么?”

  安希范被认出来了,直接破罐子碎摔了,昂首道:“我们就在这里,你又能怎样!”

  不就是招妓作乐吗,世风如此,有什么大不了?难道还能革除功名不让考试不成?

第196章 不用慌!

  应该说,安希范的想法是有一定依据的,一般情况下这样想也不算错。

  在当今秀才就算是“士”了,在地方上也具备了一些最初步的政治特权。主要就是两点,一是不能加刑,二是不能随便收押下狱。

  如果官府想治罪一名秀才,要先请提学官剥夺了此人功名,然后才能当成正常罪犯对待。

  面对嘴硬的安秀才,林泰来“嘿嘿嘿”笑了几声:“你跟我说这些作甚,又不是我要怎样你!

  我只是替海中丞在内秦淮河一带巡视,该怎么发落你,那是海中丞的事情!”

  如果说一个主管法纪监察的右都御史还治不了一个秀才,那就是笑话了。

  当然像这样高官为了好名声,一般不会对读书人直接刑罚,这算是大明的潜规则。

  但海瑞明显不是一般人啊,去年还上书要求恢复“剥皮实草”,直接杖责过违纪的南京官员。

  这就是海青天,对官员都不给体面,更别说犯禁的秀才了。

  安希范突然就有点慌了,年轻人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无锡县,自己面对的也不是官府,而是铁面无私、严刑峻法的海瑞!

  林泰来暗笑,海瑞的招牌简直不要太好用,别人哪有这种威慑力?

  同时又对那几个被招来的美人挥了挥手,大度的说:

  “伱们以此为业,我也不能怪你们,你们先走吧!”

  那几个美人如蒙大赦,十分感激的千恩万谢,匆匆出门走了,离开这是非地。

  然后林泰来对着莫希仁吩咐说:“拿纸笔!开始登记姓名!”

  林泰来没资格拘押秀才,所以能做的就是把姓名登记下来,然后上报。

  等莫希仁准备好纸笔后,林泰来指着安希范说:

  “第一个我认识,你记好了!姓名安希范,无锡县生员,老师顾宪成,七月二十九日夜晚犯禁狎妓,疑似准备宿娼!”

  安希范拍案而起,大怒道:“我一人做事,与他人何干?为何连顾先生名字也登记?”

  林泰来笑道:“你这尊师精神可嘉!但我如何做事,不须你来指点,再敢废话,连你父母一并登记!”

  安希范:“.”

  然后林泰来又对其余几个人说:“你们大概都是无锡士子,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自己主动报上姓名!”

  但众人一片沉默,没有一个吭声的。林泰来又不能直接把他们这些士子怎么样,傻子才自报家门。

  林泰来又对那个自称宜兴张纳陛的说:“我想了想,无锡的事情与你这个宜兴人无关。

  只要你指出他们姓名,就可以走了!”

  但张纳陛也沉默不语,如果这样直接出卖同道,以后就没法在道上混了。

  负责登记的莫希仁暗暗想道,林大官人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

  如果想知道这些人的姓名来历,方才就不该放那几个美人走,说不定就能从那几个美人嘴里问出情况。

  但林泰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又对安希范说:

  “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指认他们几人的姓名,你看如何?”

  安希范毫不犹豫的斥道:“休想!”

  连隔壁宜兴人都没有变节,他这个无锡人更不能出卖本县同道了。

  林泰来仿佛有点气急败坏了,“不说?那就在这里耗着吧!”

  随后又对安希范说:“你可以滚了!其他不肯报出姓名的继续留下!”

  安希范也不犹豫,对着其他士子行了个礼,拔腿就往外走。

  留在这里没有用,去外面奔走营救才是应该做的。

  但是脚步匆匆的安希范没有注意到,有两个相貌平常、道路熟悉的本地人,在后面不紧不慢的尾随着他。

  最近两个月,大部分文人士子聚集活动都在城内秦淮河两岸,范围不会太远。

  安希范从武定桥过了河,直接来到秦淮河东北岸一处视野绝佳的沿河酒楼,牌匾上有当年金陵名士顾东桥亲笔书写的“揽月楼”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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