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也听出来了,马皇后对他的态度比普通长辈还要温和。
哪怕是寻常长辈,听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后生晚辈咒自己和自家儿子孙子早死,恐怕都要暴起发怒,可是马皇后没有,她始终情绪很稳定,非但没有发火甚至还在宽慰他。
沉默半晌,宋慎摸索着起身,十分郑重地对马皇后行了一礼。
“臣晓得的,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臣必不负所托。”
不多时,两人道别,马皇后就派人将宋慎给送到了宫门那边的车上去。
短暂的安静之后。
在门口大气不敢出躲了半天的朱元璋和朱标,眼看着宋慎的背影越来越远,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坤宁宫的正殿。
“你们爷俩在门口做贼呢?”
马皇后看他们那样就来气:
“毛骧方才还来找过我好几次,看那样子是因为找不见你,又生怕自己亲手弄死了一个皇家子嗣被追责。”
“虽然被我打发走了,但是重八,你回去之后还是得跟他好好说明白,别让属下帮你办个事都担惊受怕的,到时候还得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很多朝代,很多时候,皇帝和皇后这夫妻俩各自身上都系着不同派别的人,关系错综复杂。
朱元璋跟马皇后是例外。
别说普通皇帝,就是开国之主,也没有谁出身比朱元璋更低了,他们夫妻俩一样,都没什么厉害背景。
他们白手起家识于微末,除了夫妻外也是过命的交情,一体同心,劲往一处使,所以每次朱元璋脾气上头要砍人脑袋的时候,马皇后才能劝得住。
这不是因为皇后的面子,也不是朱元璋在顾忌她身后的谁,单单只因为她是自家妹子,自己亲媳妇儿。
虽然马皇后是大臣救星,但救星偶尔也会觉得烦人。
例如现在,朱元璋自己派毛骧去处理了吕氏和吕氏肚子里那未出世的孩子,可哪怕是铁心腹也会害怕被秋后问责,这毕竟关乎皇家子嗣,不是开玩笑的。
毛骧害怕是人之常情,也是朱元璋太着急忙慌,把摊子一丢就自己上课去了,马皇后又要盯着宋慎又得应付下属,心烦太正常了。
朱元璋知道妹子这是真的有点生气,赶忙满脸堆笑。
“哎呀妹子,你也知道咱这一下子忙不过来,所以才会劳烦你,你辛苦,辛苦了。”
说着,他就嬉皮笑脸地过去给自家媳妇揉肩膀,一边揉还一边瞪朱标,示意这个没眼色的愣头青赶紧滚蛋,不要打扰他们两口子。
等朱标满脸无语地离开,朱元璋才撒开手坐了下来,一个劲儿地叹息。
马皇后拿眼瞥他:
“又在那儿唉声叹气什么呢,这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
“吕氏肚里的孩子没了,她也元气大伤,太医那边正在跟阎王爷抢人,朱允炆这个未来的心腹大患被掐死在了娘胎里。”
“宋慎这边,我也已经安抚妥当,日后他要是再想起点什么事儿,估摸着也能放下点戒备来跟我说。”
“你那一脑门子的事儿我给你解决了大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朱元璋没说话,不住地揉太阳穴和眉心,马皇后也没催他。
沉默一会,朱元璋终于长叹道:
“标儿那孩子……他虽跟咱学了不少雷霆手段,但终究太嫩,心软。”
“倘若他没听宋慎提起常氏、英儿,甚至是你的未来,恐怕没那么容易松口答应。”
“这一遭,哪怕旨意是咱下给毛骧的,但他也会觉得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心里这道坎实在不容易过去啊。”
提到这件事情,马皇后也沉默了。
都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亲耳听见朱元璋下旨处理掉一个孙子,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也该学着面对这些事了。”
良久,马皇后声音软了几分,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低声道:
“我知道你打算动胡惟庸他们……”
“是,处理那些老伙计的事情不能留给他,他是要当个仁君,但仁君手里也要沾血的,否则就是个胆小懦弱碌碌无为的庸君。”
“如果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日后会带来祸患,标儿身为大明皇储,理应亲手处理掉这个祸根。”
“你来下旨都算是为他好了,要是他年纪再长点,我不想让你来,这该他自己动手。”
“别担心,标儿打小就懂事的,不会恨你……何况,这不是还有宋慎吗?”
“早些将宋慎叫进宫里,让他教导英儿吧,顺带着还能教一教标儿呢。”
第57章 不对劲!
离开皇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好久,这会儿都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
要不是有专门的人引路,宋慎觉得自己离开宫里花费的时间可能还会再多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乘轿辇离开的待遇的。
靠近宫门时,身边的太监带着笑意开口道:
“宋公子,这就要到了,您是怎么打算的,要不要杂家帮您安排安排?”
这还要安排?
宋慎有点不懂,自己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搞一路顺顺利利的,走的时候难道比进宫还麻烦些么?
太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也不嫌麻烦,主动解释道:
“今日宫里不太平呢,大家人心惶惶的,听说是仪鸾司那边在查案子,您从宫城出去还要路过皇城,说不准就有些脑子不清楚的拦着。”
“您若是需要,杂家就送您到城门口去。”
这下明白了。
宋慎想问些什么,但考虑到自己也看不见周围环境,于是将疑问咽了回去,点头道:
“好,那就劳烦公公了,您跟我一道上马车吧。”
太监连连应好。
在宋慎看不见的地方,那太监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眼睛眉毛都快笑开花了。
要知道,本朝的宦官地位不是一般低,皇帝陛下严令禁止宦官干政,他们这些阉人哪怕是做到了皇帝跟前的御前太监,在面对正经朝廷官员时候向来也是被人瞧不起的。
往日办了事得句谢都难,今天这位宋慎宋公子非但一口一个您的,居然还主动邀请他上马车一起走。
如果说刚才他只是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会儿脑子里的想法却是已经拐了个弯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匀速行驶着。
宋慎坐在车上,斟酌片刻才开口道:
“还没请教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吓得直摆手,想起宋慎眼睛看不见,才改成了说话:
“宋公子您可是折煞奴婢了,阉人哪有什么尊姓大名,奴婢原先叫个娄狗蛋,后来在陛下跟前当差,他老人家嫌弃这名字太丢人,就让奴婢改了个名儿,叫娄昌。”
娄昌之前还一直自称“杂家”,如今听见宋慎这么句问,吓得都自称奴婢了,可见洪武朝的宫规有多么森严。
宋慎笑道:
“那我就叫您娄公公好了。”
“娄公公,您方才说今日宫里不太平,仪鸾司查案,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我这一晌午在坤宁宫呆了那么久,怎的什么都没听说呢?”
娄昌当即恍然:
“原来您没听说啊!也对,坤宁宫的人向来嘴巴紧,皇后娘娘教的好,加上您在那儿,恐怕连嚼舌根子的都没有。”
“哎,这话也就是跟您说说,您听一耳朵就是了,别往外说啊。”
宋慎了然一笑,低声道:
“我嘴巴也紧着呢,何况如今我既不当差,又已经从家里搬出来自己躲清静了,上哪嚼舌头去?”
“您放心,就当咱们闲着没事聊聊天,我平日里都不怎么出门,多听些新鲜事也好。”
他这话等于拍胸脯保证了。连宋家人都不说,何况其他的?
说着话,宋慎还从自己腰间摸了个荷包,慢悠悠放到了娄昌边上——这是兰云给他准备的应急银子。
“不白听您讲故事,这些您拿着去弄点好茶,润润喉咙。”
宋慎这一套组合拳连招下来,任谁都顶不住。
在马车上没人听得到他们讲了什么,没人看得见给了银子,连给好处的说法都让人听着舒服极了,娄昌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他也不扭捏,收了荷包就凑到宋慎边上悄然说:
“今日出事的是东宫那边,太子侧妃。”
“那一位肚子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算着年底就该生,平日里没少对着宫里下人们趾高气昂的,可谁承想今日晌午时分她在自己院里摔了一跤,硬生生把肚子里的孩子给摔没了!”
“这事儿不小,太子殿下也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回去,那一位简直要闹翻了天。没了的那孩子都已经成人形了,太医院看过说是个男孩,她一听说那就更不得了了,吵着要太子为她主持公道。”
“您说说看,她自己在自家院里摔了一跤,别人能主持什么公道?又不是被人害的!”
“可是没办法呀,毕竟是位东宫出来的皇孙,仪鸾司那边得了陛下旨意,只能先查,至于查不查得出个所以然来,那谁都不知道了。”
“宋公子您一看就是个心眼好的,这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往东宫凑,真的。”
宋慎听得目瞪口呆。
因为震惊,他眉毛高高扬了起来,连带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都瞪大了许多。
半晌,宋慎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样,喉咙有些发干道:
“您这消息还真是及时……今日皇后娘娘还说,等我眼睛好了之后,去教导东宫的皇孙呢。”
“出事的那一位是哪位侧妃?劳烦您多提点两句,若真如此不讲道理,日后我真碰上了也好想法子躲远点。”
娄昌一听这话就直拍大腿。
虽然只跟宋公子相处了这么一点时间,可他在宫里当差那么些年头,还没见过出身显贵却如此平易近人的,自是不想让宋慎沾上腥臊,于是将声音压得不能更低,急道:
“太子殿下原先一心扑在读书上,后来又日日往文华殿跑,哪有那么多侧妃?”
“东宫如今就一位太子妃常氏、一位侧妃吕氏,其余连通房丫头都少的很。太子妃好相处得很,就是那位侧妃吕氏,您日后遇上了千万记得躲远点。”
“哪怕杂家这些奴婢本就不受待见,哪怕她对先生们态度都极好,可这样的人,走近了真是要不得!”
宋慎答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就没有再多说话,陷入沉思。
娄昌也没打扰他想事情。
任谁差点跳进火坑,差点教了这种人的儿子,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担忧的,更何况宋慎的事情他也有耳闻,实在是天妒英才。
但宋慎想的却跟娄昌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满脑子都觉得不对劲。
这件事,会不会跟自己今天透露给马皇后的东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