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若是想卸一部分文官手里的权,大可以在解决完中书省和左右丞相之后再徐徐图之,像今日这般动若雷霆,他们狗急跳墙以死相逼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这里,朱棣的嘴巴紧急刹车,不敢再继续说了。
看见父皇的眼刀子在咻咻咻的往自己身上扎,情商再是洼地,小命带来的危机感总是比较强烈的。
好在朱元璋也没发脾气,只是气哼哼地把桌上的奏章往边上一扫,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你们俩在这放什么狗屁呢,咱要是先处置了中书省和胡惟庸他们,再开恩科,天下读书人会怎么想?”
“先把中书省那群人都给砍了,然后提拔工匠,明摆着要把儒生往死里收拾?”
“到时候咱就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暴君了,要被人骂得遗臭万年了才是!”
“更何况,难道你们以为中书省除掉了就万事大吉?朝廷里有多少人在中书省?跟他们比起来,其他位置上的文官是数十倍乃至百倍,即便中书省的人都砍干净,其他文官咱还能一起砍了不成?”
“届时只会引发朝廷更大的动荡,比现在还要乱。”
说完,朱元璋果然看到朱标和朱棣不吭声了,低着头没法反驳。
辩赢了他就满意了:
“所以,借着今次的机会,看看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长着反骨,才是咱的打算。”
“你们好好看看这桌上的奏章吧,上百份劝谏,又不都是中书省的人自己写的,他们这是将有关皇榜的奏章一本不落地全给交上来了——噢,或许有落下的,赞同咱的他们都没交上,咱倒是不信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支持咱的。”
“还有,今日胡惟庸告假在家,没有去衙门里当值,你们猜猜看,今晚他会不会谋划些什么,明日上朝针对此事?”
朱标与旁边的弟弟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减缓了好几分。
好家伙。
这……
殿内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并不像之前那么尴尬,只是有些焦灼,朱标与朱棣二人脸上的表情都严肃了不少,沉思着琢磨父亲刚才的话。
正此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
“启禀陛下,魏国公之子徐允恭求见。”
朱元璋将注意力从两个儿子身上暂时转开,开口宣人入内。
所以,徐允恭进门时,便也感受到了武英殿里这父子三人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
“允恭,这么晚了还进宫求见,你有要事禀报么?”
面对这个未来的忠臣,现在的小愣头青,朱元璋收起了刚才睥睨天下的气势,倒是显得很和蔼。
徐允恭赶紧行礼。
“陛下容禀,草民……”
看见朱元璋不甚赞同的眼神,徐允恭立即改口:
“我今日深夜求见,确有要事。”
“下午时,我在城中瞧见了张贴出的皇榜,便赶紧去宋慎家见了他一面,想借此机会,在燧发枪做出来之后以他的名义呈交,不论高低,这么重要的东西多少能拿到一个爵位,他从前的官身虽然还在,但毕竟已经搬离了宋宅,分家独过,有个爵位傍身总归是好得多。”
“但这后头的打算我都还没有说明白,宋慎便直接拒绝了,并嘱咐我不要掺合恩科这件事。”
包括朱元璋在内,殿内三人都愣了一下。
片刻后,朱元璋径直从座位上起身,亲亲热热地把徐允恭拉到朱标与朱棣旁边坐下,还丢了个眼神叫朱棣去弄杯茶水过来。
徐允恭年轻,哪怕上次已经被朱元璋相当和蔼地对待过,可对皇帝刻在骨子里的敬畏是很难去掉的,这会儿陛下居然还要自家那燕王妹夫给上茶,那就更吓人了。
他惶恐地想要推辞,却被陛下那双铁钳般的大手给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
无法。
等到朱棣委委屈屈地把茶水放到身侧案几上后,徐允恭只能跟朱元璋说起了下午与宋慎的谈话。
“换做平日,宋慎家里要是有动静,早就有人来跟咱说了。不过你看见了皇榜,也知道今日宫里宫外都忙得很,人手不够,能撤走的都撤走了,宋慎家也没留人,要不是伱主动来禀报,咱还不知道呢。”
朱元璋笑得一脸和气,简直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居家老头:
“允恭啊,他对开恩科找工匠一事,是个什么想法?”
徐允恭只觉自己屁股下的椅子有如针扎。
但他没法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地回话。
“回陛下,子畏兄他觉得您此举是在针对朝中所有文官以及左相,这件事一日不罢休,朝中就一日消停不下来,劝谏的死谏的都会有。而我俩一个是大儒嫡孙,一个是勋贵长子,掺合进去会更加麻烦。”
“他没有一口咬定了不让我参与,只叫我去信问问我爹,或是等年底他回京述职时好好商议一二。”
“但看子畏兄那样子,似乎相当肯定,我爹也不会愿意让我掺合进去……”
朱元璋的表情愈发诡异,惹得徐允恭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有点不敢接着往下说了。
旁边的朱标与朱棣同样面皮眼角抽搐,感觉被打到了脸。
“哈哈哈哈,看看,看看人家宋慎!”
老朱的脸色在徐允恭进来前还是阴沉沉的,现在却似乎非常高兴。
他拍着小徐的肩膀,脸又冲着自己两个儿子:
“宋慎人呆在家里,除了允恭和张唯之外没有任何消息来源,但他就是能从一张皇榜里听出来这么多事情。你俩倒好,中书省这么多的奏章全摆在眼前了,愣是没看出来!”
徐允恭感觉自己肩膀都被拍青了,但他不敢动。
他满心茫然。
如果子畏兄没有说错,那陛下这明明就是已经被文官给怼住了,进退都很麻烦……
为何陛下还如此高兴呢?
这也太怪了吧!
不过,身为全天下最了解朱元璋的两个人之一,朱标倒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标也放缓了脸色,主动询问:
“允恭,除了叫你不要掺合这件事以外,宋慎还有没有说其他的事情?例如,对往后局势的猜测一类的?”
徐允恭迟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觉得连这种事情都没生气,陛下和太子殿下对宋慎的包容度确实相当高,才老实道:
“有。”
“他说,不管这一次闹成什么样,胡惟庸是铁定要死的,而且他死了之后,中书省和丞相之位都会被废掉,且这并不是无端猜测,而是有的放矢。”
“去年九月陛下废除了行省,改设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置左、右布政使各主管一省的民政和财政,布政使司之下又设府、县等,又有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管律法、军政,合作三司。”
“设通政使司作为皇帝的‘喉舌之司’,长官称通政使,主管章奏出纳和封驳,稍夺中书省的关白之权。”
“子畏兄说,这其实已经是一记敲打了,若胡惟庸等人谨慎些,就该知道陛下对中书省只手遮天的权柄有所忌惮,想活命就最好主动交权。偏偏中书省不肯放权,反而气焰愈发嚣张,他们早晚都要死的,拖得越久,爆发时死的人就越多。”
“于是他要我别掺合恩科一事,躲在家中老实搞燧发枪就好,万事不要自己出头,想支持陛下也得等到我爹回京之后再说,这不是我们这样位阶的愣头青能搅和的事,一个弄不好要连累全家。”
殿内一片死寂。
朱元璋等父子三人互相看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其中以朱元璋尤甚!
即便知道宋慎这番话是在知道历史的情况下逆推,但能从众多政令中筛出这一条,也是极其厉害的了……最起码,他对危险和风暴的嗅觉相当敏锐!
第167章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纪纲
听完了徐允恭的话之后,朱元璋没有犹豫多久,当机立断地看向朱标。
“标儿,你跟着咱,去宋慎家里走一趟!”
朱标:!!!
“爹你要干啥!你冷静点,难道现在就要摊牌了吗?!”
朱元璋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咱跟你们兄弟俩一样愣头青啊?”
朱标被他噎住,梗了半分钟脖子才问:
“那您这是要去他家做什么?如今夜已深了,贸然前去,恐怕相当不妥,还可能会引起他的怀疑。”
有关这父子俩争论的问题,知道大半真相的朱棣和只知道小半真相的徐允恭,都是满脸茫然。
不管陛下/父皇要去宋慎家干嘛,朱标有一件事是肯定没错的,那就是现在这时间太晚了,如果没有一个合理妥当的借口,任谁都会疑心,何况现在晚上还有宵禁。没碰上巡逻的倒也好说,万一碰上,里头又恰好有几个依附于丞相的人……那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朱元璋哼哼两声,看着面前三个嫩得发绿的愣头青,笑道:
“当年咱还没当皇帝的时候,三教九流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哪像你们几个养尊处优的,为了办事一点身段都放不下去。”
“别在这推三阻四的了,走走走,有些事情错过时机可就不好办了,咱自有主意!”
“毛骧——人呢?赶紧出来,办事!”
…………
两刻钟后。
一辆马车缓缓从宫城里驶出。
当车晃晃悠悠地行到宫门处时,果然就被门口当值的侍卫给拦住了。
“什么人,宵禁时出去做什么,可有手令?”
拦路的侍卫口气不好不坏,严肃归严肃,但也没有恶声恶气。
在宫里做事,有眼力见是最基础的能力。
深夜出宫肯定是不合规矩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出宫的人肯定也知道,这里头的人既然敢坐着马车大摇大摆地走,那就不怕盘查。
要么有旨意、手令,可以无视宫禁和宵禁自由出入紫禁城,要么就是身份尊贵又舍得砸银子,愿意花钱消灾通融一二,也不会有太大麻烦的那种。
前者位高权重,后者是财神爷,傻子才会一开口就恶声恶气地对付人呢。不要钱,难道还不要命了?
车夫从怀里掏出半块铜符,递过去,冲侍卫微微颔首:
“这是手令。”
没有解释出宫的目的。
侍卫有些疑心,将手令拿到手里,借着墙边插上的火把光亮细细看了看,只看见上面的仪鸾司字样,心里登时一惊。
幸好刚才没有乱说话得罪人……这帮狗东西收拾自己,那不是手拿把掐的!
“马车里是……”
侍卫将这半块铜符与自己腰上挂着的某一块比对,等确认完全匹配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
职责所在,过场总要走。
车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回头看了看车厢,便见一人撩开了帘子,冲那侍卫露出一张清晰完整且面无表情的脸来。
“是我。能放行了?”
侍卫被吓得汗都快下来了,心里有一万句直娘贼又不敢骂出声。
他奶奶的,怎么是毛骧?!
仪鸾司的人行踪向来是神出鬼没的,好像私下里出宫根本就不会经过城门宫门,这其中又以仪鸾司指挥使毛骧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