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不识不能这么做。
为了顾全大局,程不识必须耐住性子,死守马邑。
麾下将士死了三千、五千,上了成千上万,城外的首级却连一颗都割不回来;
程不识依旧只能忍。
一切,都只为了顾全大局……
“陛下曾说,太祖高皇帝曾托梦于陛下:至多十五年后,我汉家,便将有一兵主降世。”
“再十年,更会有一天之骄子,狭惊世之才,以未冠之年,为我汉家扫平胡虏,马踏龙城,执匈奴单于之君长,以问罪于太、高二庙……”
冷不丁一阵低语,程不识终是缓缓侧过身;
正对向身前的郅都,那张常年看不出表情变化的面摊脸上,竟难得涌现出些许笑容。
只是不同于郅都这一生,从其他人脸上见过的笑容——此刻,挂在程不识面庞之上的笑容,竟是让郅都怎么都看不透。
像是苦涩;
像是渴望;
像是释怀?
又分明,带著些英勇就义般的决绝……
“我意,已决。”
“为保全大局——为了强留单于庭主力,继续滞留于雁门一代,我,必须这么做。”
“也只能这么做……”
···
“如果军臣依旧决意离去,那此战,我部死守马邑的功劳,便会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而被消磨的烟消云散。”
“若军臣中计,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我二人,合力将军臣的主力,拦在了赵长城以北。”
“——以丢失一座马邑的代价,为河南地,留出足够的时间。”
“但无论成败——无论军臣是走是留,无论是被我二人成功抵挡,还是被他军臣攻入代地,以至于北墙糜烂;”
“你我二人,都绝无可能有半点功劳……”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是缓缓抬起头,掌心向上,对郅都做了个类似‘请’的手势。
只那双目灼灼,落在郅都依旧满带著凝重的面庞之上,竟不带丝毫迟疑,和摇摆不定……
“我打算做一件大事~”
“这件事,真的很大,很大。”
“——无论成败,都绝对没有人会称赞我们。”
“若成,那你我二人,也不过自此泯然众人;”
“若计不成,更是会为你我二人——乃至于程、郅二氏,留下千古不消之骂名!”
“郅中郎,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只此一问,便让历经岁月洗礼,饱经宦海沉浮,早已不复年少热血的郅都,回到了梦开始的时候。
——中郎郅都,悍勇无双,若从军,必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如是呢喃著——反复呢喃著,郅都终是魂不守舍的走下墙头,渐行渐远。
虽然没有答复,但郅都的行动,却给了程不识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六;
雁门太守程不识下令:减兵增灶,徐徐退离马邑!
秋八月二十八,马邑战场的汉军,彻底弃守马邑,放开了赵长城的入口门户!
同一日,满怀不解走入马邑城门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也终于受到了来自河套的消息。
河套易主;
右贤王本部栖息地:南池,已为汉家饮马之所……
第315章 活该!
“这就是右贤王苦心经营,甚至不允许单于庭染指的河南地?!”
“——汉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我大匈奴养马、过冬的宝地!!!”
“右贤王,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八。
马邑县衙。
看著手中,那卷以血液写就得求援书,以及身旁,那三两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而来的右贤王本部勇士,军臣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而在堂下,右贤王伊稚斜却是面无表情的低著头,看似一副落寞的模样,实则暗地里,却是一点愧疚都欠奉。
——活该啊!
谁让你军臣大单于,非要把我这个右贤王也给带上,来这马邑贴身监视的?
好歹也是匈奴大单于、是生长于马背之上的游牧之民共主;
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吗?
汉匈边境本就极长,自西向东,绵延数千近万里!
攻打其中一处时,你军臣大单于,是不是也得在其他地方注意防备,免得被汉人声东击西,开辟第二战场?
好,就算你军臣大单于,果真如汉人所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未曾开化,不具人智,根本想不到如此宏大的战略问题;
可河南地,那可是整个匈奴——整个草原最珍贵的土地,是大匈奴最珍贵的不动产!
尤其这片土地,还毗邻汉人的北地、陇右、上、代等郡,直面汉人的军事威胁。
就算再怎么断定汉人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主动出击,你是不是也多少得留个心眼?
说起这件事,伊稚斜就满腹牢骚无处发泄。
战前,不是没人就此事提醒军臣:今年年初,汉人才刚在北地打了一场‘胜仗’,一旦北地有变,河南地很可能会遭遇变故。
但彼时的军臣,却端的一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断定了汉人根本无法凭借笨重的步兵,从低地势向高地势主动发起进攻,并进一步击败河套地区的各部骑兵。
见军臣不愿在河南地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备,伊稚斜也只得曲线救国,提议自己留在河南地,率领右贤王本部,肩负起河南地的守卫工作。
结果这个提议,依旧是被军臣毫不迟疑的拒绝。
究其原因,伊稚斜也大致能猜到。
——左右不过是大战在即,军臣担心自己在后方趁机捣乱,威胁单于庭。
伊稚斜能说什么?
该!
让你一天正事儿不干,就知道猜疑这、猜忌那;
傻眼了吧?
现在好了,河南地没了,你堂堂匈奴大单于,到了冬天连一处像样的过冬之所都没有。
真要夺不回河南地,单于庭以后,就只能在幕南的随便某座山,如贺兰山、祁连山——更甚至阴山脚下过冬。
这些地方,本就是有主人的。
被单于庭占了,原本拥有这些地方的部族,就只能去抢其他弱小部族的地盘。
达官显贵吃上素了,贵族老爷也跑去吃粗粮,底层还能有好日子过?
有那么一瞬间,伊稚斜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如果河南地真的就此脱离草原游牧之民的掌控,成为汉人的养马地,那军臣这个匈奴大单于,必定是威严大损!
自诩礼仪之邦的汉人,其君王威仪大损,尚且会不再被公卿大臣尊重;
奉行丛林法则,几乎只以慕强二字,来作为社会秩序勾践核心的草原,自更是如此。
如此一来,军臣丢了河南地,引发草原各部不满,更甚是不轨之心;
再由伊稚斜从中……
“右贤王本部,拥有我大匈奴最肥美的草场、最温暖的土地,却将其拱手让给了狡诈、卑劣的汉人!”
“这个罪责,右贤王是必定无法逃脱的!”
“只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汉人手中重新夺回河南地,以免入冬之后,我单于庭本部无法在河南地过冬。”
“至于为右贤王定罪的事——就等回到河南地之后,由撑犁天亲自降下天神的意志吧。”
看出伊稚斜的不屑,军臣纵然恼怒,却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河南地的意外丢失,确实大大出乎了军臣的预料。
更准确的说,是河南地丢失的速度、汉家夺取河南地的速度,实在是快到出乎军臣的预料。
——军臣当然想过;
无论此战,还是过去这些年,攻打汉人的边关时,军臣都曾想过:万一这个时候,汉人从其他地方主动出击,反守为攻……
一开始,稚嫩的军臣,确实傲慢的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后来,随著心性愈发成熟、手腕愈发老练,军臣也逐渐摸到了帝王之道的门槛。
比如某个可能对单于庭、对单于造成威胁的人,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动机,而在于:他有没有能力这么做。
就好比伊稚斜;
在军臣看来,伊稚斜,就是即有弄死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有这么做的动机,却唯独没有这么做的能力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早些年的军臣——都不用太过久远,也就是十年八年前的军臣,都会选择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将伊稚斜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贼,扼杀在还不具备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能力之时。
但现在,军臣不再会这般鲁莽行事了。
所以,对于汉人主动出击,反守为攻的事,军臣确实是认认真真考虑过。
而且是在断定汉人没那个能力和胆量之后,依旧决定‘抛开事实不谈’,以‘汉人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就是主动出击了’为前提,推演过汉人的行动。
而在军臣曾经的推演当中,汉人如果出北地,谋夺河南地,那第一步:横渡大河,就需要花费至少十天的时间。
这还是没有人为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单就是无压力、无干扰过河一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若是渡河过程中,被河南地的匈奴游骑发现,潜渡大河的汉人,当即便会遭遇一场渡河阻击战。
即便在匈奴骑兵遮天蔽日的弓羽齐射下,依旧幸运的将大半兵力送到大河彼案,送到河南地,接踵而来的,便又是一场背水之战。
淮阴侯背水一战,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草原、在汉人心中还是游牧之民眼中——乃至后世人认知中,都是一场脍炙人口的经典战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