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31节

  “楚地,先有项籍,后有韩信;”

  “梁国,先有魏豹,后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经韩王信、代相陈豨、代顷王刘喜之后,太祖高皇帝终是忍无可忍,才让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难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伤重弥留之际,也要强撑著油尽灯枯的身体,与功侯大臣白马誓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的原因吗?”

  “不正是这周而反复,让太祖高皇帝不厌其烦,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刘氏、不得王,才绝了异姓诸侯重现于汉家的可能吗?”

  “甚至即便是这样,不也还是没能阻止吕太后,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遍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勋贵大臣、关外宗亲诸侯群起而攻之,将诸吕逆贼赶尽杀绝吗???”

  接连几问,终是让申屠嘉面呈思虑之色的低下头去,又皱起了眉头,天子启才将稍向前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来一番话,也终是让申屠嘉,真正了解到这位帝王,是如何凭著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储君太子之位的稳稳坐了二十多年,并最终顺利即位的。

  “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去铲除,却也还是没能避免在吕太后年间,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的宗亲藩王,在最开始,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于求成,直接废分封而行郡县,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亲,来取代必定会怀有异心的外姓。”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这确实是上佳之选。”

  “但随著时间的流逝,宗亲诸侯显露出来的弊端,难道还不足以让天下人惊呼:宗亲藩王,是比异姓诸侯都还要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祸端吗……”

  颇有些感慨的话语声,也惹得申屠嘉满怀惆怅的深吸一口气,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愣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是稍有些烦闷的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衣襟,却也还是没能让胸中憋闷缓解稍许。

  沉默片刻,天子启终再发出一声长叹,悠悠开口道:“异姓诸侯,确实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异姓诸侯举兵某乱时,天下人都可以很轻松的断定他们是贼子,是祸乱天下的乱臣;”

  “而宗亲诸侯,看似是与天子血脉相连——然实则,却也恰恰由于身上,同样流淌著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让他们也具备了坐上皇位、为汉天子的资格啊?”

  “——异姓诸侯为乱,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要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但宗亲藩王为乱,天下人却只会认为这,是我刘氏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败,终也还是由姓刘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这场吴楚之乱,在刘濞败亡之前,长安坊间,打算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王师’的人,难道还少吗?”

  “对这些人而言,吴楚贼子并非是在谋乱,而仅仅只是想让我汉家换一个皇帝,从而给那些卑劣的人,一个从龙的机遇啊……”

  “区区一个刘濞,就险些颠覆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纵然最终身死,也不过是兵败身亡。”

  “丞相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对于宗亲藩王而言实在太轻,实在太不足以警醒后世之藩吗?”

  “——吴王刘濞举兵谋乱,不过兵败身亡!”

  “楚王刘戊从贼,更是能得个吞金自尽、自留体面的下场不说,甚至还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后世之人,那日后,又会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蛊惑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于关东举兵谋乱,荼毒苍生呢?”

  听到这里,申屠嘉终是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天子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逻辑很简单:如果没有天子启专门颁这么一封诏书,言辞暴戾的强调‘深入多杀为要’,那在关东进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将军们,大概率会为了尽快收拾残局,而采取尽量温和的手段。

  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

  如只罪其官,而祸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创建起社会秩序,迅速消除这场叛乱所带来的影响。

  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个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著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著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著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著,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著,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著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

  “前年,公子劝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时,臣就已经觉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为相了。”

  “今日入宫,也是本就带著告老的打算,早早备好了奏疏。”

  “如果没有陛下方才那番话,臣或许还会有所眷恋,再多考虑考虑。”

  “但当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这个老匹夫,解释为何要颁下那封诏书时,臣才终于反应过来:臣,真的老了……”

  “臣,已经老到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专门来请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说到此处,申屠嘉也不有一阵悲从中来,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强笑,低头抬手抹了把泪。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启的机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启咧嘴一笑,又满是认可的点下头。

  “陛下,是对的。”

  “——矫枉,不可不过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来警醒天下为人臣者,那日后,依旧会有奸佞小人,前仆后继的蛊惑宗亲诸侯,为乱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乱世当用重典,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有如此果断地杀伐,才能让关东,乃至天下的百姓记住:诸侯举兵叛乱,就是个死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碰谁死!”

  “无论是主动从贼还是被动裹挟,都绝对不可与贼合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

  说著,申屠嘉又垂泪一笑,再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首节 上一节 131/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