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83节

  米价就是战争的晴雨表,身在后方的平民,受限于有限的消息渠道,对前线战争是无法了解全貌的,战报战线无法了解,但物价,是身边的事儿。

  战争态势如何,可以从米价上去反映,战败的代价,总是由平民去承担,古今中外,莫概如是。

  “等一下,先生你等一下,你说,台州府告急,浙江粮价涨到了四文一斤,那没闹倭患的时候呢?”朱翊钧眉头一皱询问其中详情。

  张居正解释道:“三文两斤,戚帅守台州,倭寇退后,恢复到了三文两斤。”

  “也就是说,现在松江府的米价,比当年兵凶战危的浙江米价,还要贵!”朱翊钧抓住了重点,松江府的物价也太可怕了,一斤米要五文钱了。

  战争威胁下的浙江,米价才还没现在松江府米价高。

  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松江府被倭寇袭击了!

  “浙江的四文一斤,维持了几个月,松江府这个价格,维持两年多了,今年怕是还要涨。”张居正小心的提醒陛下,松江府的物价高的非常稳定!

  “松江府的粮价得降下来,最起码不能再这么涨了,再涨要饿死人了。”朱翊钧做出了明确的指示,松江府作为大明最自由的地方,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无形的大手,比有形的大手对市场的影响力更强。

  但是,粮食不能炒作,不能涨价,涨上去,会把百姓饿死的,就像是京师和辽东的煤一样,别的可以炒上天,煤不行,煤价腾飞的结果,就是百姓冻死。

  倭国是倭国,倭国粮价就是涨到一两银买一斤,朱翊钧也懒得管,最好统统饿死,省的减丁了。

  但松江府,朱翊钧要管,要朝廷主动干预,调度粮食配给,让物价维持在一个平稳上涨的趋势中,才能保证经济有足够活力的同时,百姓不会被饿死。

  其他的,朱翊钧不打算管那么多,行政力量的过分干涉,反而不利于市场的稳定和有序发展。

  无形和有形的大手,就像是阴阳两仪,完全交给无形的大手,那是朝廷推卸责任的做法,完全依赖于有形的大手,畸形、臃肿、僵化接踵而至,也无法长久。

  朝廷要起到主导作用,主体经济和引导市场。

  张居正谈到了赋税,进而谈到了粮价,主要是说和倭国就矿权谈判的问题,高启愚要在年后离开大明出使倭国,究竟多拿多少,需要画一条线来作为参考,倭国局势越不妙,大明能拿到的东西就越多。

  “那个陛下,宁远侯把赵南星给打了。”张居正说完了正事,说起了李成梁。

  朱翊钧笑着说道:“打就打了呗,朕让宁远侯打的,骗朕廷杖,他想都别想!怎么了?赵南星又干什么了?”

  很多读书人故意发表一些逆天的言论,也不是真的不知道真实情况,就是故意骗廷杖,或者说骗朝廷的威罚。

  只要被朝廷限制,立刻就以一副受害者模样,大叫着‘我说对了,戳到了朝廷的痛脚’为荣,反而会聚集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跟着起哄,弄得一地鸡毛,鸡犬不宁。

  朱翊钧不打廷杖,要打就是往死里打,李开芳除外,李开芳那是稀缺人才。

  李成梁作为武夫,做这种事,就刚刚好。

  “他去顺天府衙门报案了。”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这宁远侯是武勋,要走八辟,顺天府衙门不给办,让赵南星到北镇抚司衙门报案,这事儿不归他们管。”

  要走八辟的宗亲、文臣武将,都是北镇抚司办,所以赵南星跑去顺天府衙门报案喊冤也没用。

  “这样吧,让宁远侯赔他一文钱的汤药钱好了。”朱翊钧眼珠子一转,出了个好主意。

  羞辱,巨大的羞辱。

  用一文钱羞辱赵南星,本来赵南星是讨公道,不在乎钱,读书人太在乎铜臭味儿,会被嘲讽道德滑坡。

  在传统儒学的价值体系里,对读书人道德要求是重义轻利,一文钱这个数儿,就是羞辱了赵南星两次。

  张居正额头青筋跳了一下,他没记得自己讲筵的时候,教过这种折煞人的方式,这不是他教的,肯定是冯保教的了。

  肯定是了,宦官整人,总是很有一套!

  “他要是不堪其辱,可以自缢,朕敬佩他是个汉子,再给他官葬!”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他有胆子就自缢,学那浙江巡抚朱纨,自杀明志,朕就佩服他志向高远,朕就给他低头认错。”

  “他敢吗?”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卑鄙的人总是依靠着自己的卑鄙,处处占到便宜,甚至能占到舆论的高点上,对他人指指点点,高尚的人,却因为自己的高尚,只能把高尚写在自己的墓碑上。

  朱翊钧对朱纨的事儿,非常非常在意,如此这般求荣得辱,天下谁还为他这个皇帝,出生入死?

  “他不敢,要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是贱儒了。”张居正非常确切地说道,他要是敢,就不至于沦落如此了。

  大明也有批评家,林辅成甚至触怒了皇帝被流放到了南洋考察种植园经济;李贽作为批评家,批评的内容言之有物,大明皇帝甚至还会摘抄几篇发到邸报上,让天下臣工引以为戒;

  但赵南星不是,他不敢把问题剖析的太清楚、太明白,因为会得罪他不敢得罪的人、得罪给他钱的人。

  他甚至不敢太胡闹,明知道是皇帝让李成梁这个黑手套动手,但是赵南星不敢到皇极门伏阙,因为他知道去了必死无疑。

  张居正的判断没错,赵南星甚至没敢到北镇抚司报案,他知道只会换来更大的屈辱。

  赵南星选择了忍气吞声,等过完年回江南,继续讲学。

第824章 悯畸零幼主识民疾 破陈规能臣立新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有人欢喜有人悲,赵南星觉得自己是最悲伤的人,而大明皇帝很清楚,赵南星一点都不可悲。

  他回到江南,他被宁远侯揍了这件事,可能还是他的谈资、是他继续和江南势要豪右讨价还价的筹码。

  毕竟被揍过,也是一种不被权威所喜爱的认证和标签,会受到一定的追捧。

  有人问价的时候,他可以骄傲的说:我被宁远侯揍过!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要赵南星足够的无耻,这也是他的卖点之一,只要他作为读书人,有这种无耻,就可以变现。

  这士大夫所标榜的的道德,往往跟青楼里娼妓对外说自己卖艺不卖身,没什么区别,不卖身,大抵是价格没谈拢,价格谈拢,士大夫也可以出卖道德,把挨揍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讲。

  多少贱儒,受一点点委屈,就能念叨一辈子。

  即便是地方衙门畏惧皇帝圣意,不准赵南星继续聚谈讲学,他一个举人,有一定的免赋税的资格,只要挂靠诡寄田亩,也能过上富家翁的生活。

  真正可悲的是养济院这里的畸零户,因为天生残缺,进了养济院也没人会领养,而且养济院条件有点差,生病后,也没人会照顾,更没有汤药,很多病,只要一碗热水就足够了,但一碗热水也是没有。

  甚至因为养济院孩子的欺凌,吃不到饭,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即便是在养济院里,大多数的畸零孩子,都长不到成年。

  朱翊钧过年前,都会到养济院来看看,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有大量的官舍,一到冬天,就有人投奔过冬,算是封建帝制封建统治下,少有的温情。

  皇帝、皇后、太子亲自探望,算是朱元璋的祖宗成法,当年朱元璋在各府州县办养济院的想法,其实也简单,穷民苦力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投奔的去处,就不会揭竿而起,掀翻他老朱家的江山了。

  养济院的官舍是有限的,而且所有用度都靠捐赠,再加上有些道德败坏的家伙,从中贪墨,各地的养济院逐渐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捐赠来的钱粮,多数也给不到这些孩子身上。

  朱翊钧讲祖宗成法,他每年过来一趟,不敢说能让养济院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但总能干净一些,至少他来的时候,这些畸形的孩子,不健康的孩子,过年能吃上一口肉。

  有些势要豪右为了讨皇帝欢心,或者为了表忠心,皇帝来的前一天,会捐一些钱粮,让皇帝看到他们家是积善之家,比如西土城的姚家,北土城的米家,每年都会捐一大笔钱粮,大约有两千银左右。

  作为榜一大哥,朱翊钧每年都能看到他们捐赠的钱粮。

  朱翊钧很清楚,他这十五年做的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没有让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困境,也没有改天换地,天下还是那个封建帝制的天下,就是在原来的框架上,修修补补,让大明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爹,我和他都是人,没什么不同。”

  “我习武之后,吃饭也是这样狼吞虎咽,娘亲和奶奶都教训我,说我没有礼数,但我饿,他也饿。”朱常治忽然伸手指着一个狼吞虎咽吃饭的孩子,说了一段让朱翊钧十分惊讶的话!

  朱常治指的孩子,大概只有八岁,面相十分的凶狠,少了一只眼睛,看起来更加恐怖,但他很瘦弱,看得出他在养济院的境遇不大好,大概是被排挤的那一类人。

  孩子的世界,也不完全是斗狠争胜,还有拉帮结派,他这种凶狠,又不听话的孩子,朋友自然很少。

  朱常治习武之后吃饭太快被教训,李太后隔代亲,王夭灼是心疼,最后都没管得住,不了了之,随朱常治去了。

  大明礼法对皇子进食,有着非常明确的规定,不仅仅视为个人失仪,更被看作是对社会秩序的潜在威胁。

  《礼记·曲礼上》明确规定: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就是吃饭不要捏饭团、不要把吃过的饭再放回盛饭的器皿中、不要流口水大口吞咽、不得发出声响、不要啃咬骨头发出声响,否则就是失仪。

  《童子仪》明确规定:饮食必执匙箸以正,不露暴殄之相。

  李太后也曾经多次纠正过朱翊钧的仪态,但李太后从没纠正过朱翊镠吃饭失仪,在李太后看来,皇帝就该注重礼仪,潞王注重反而乱了纲常。

  吃饭的礼仪逐渐演化成了对社会秩序的威胁,是在朱熹之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特别指出:所以养德性,非徒养口体也。

  就是说吃饭饮食的,应以礼仪为先,可以养德,而非满足口腹之欲。

  自此以后,吃饭的礼仪,就跟德行有关了。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朱常治的脑袋,郑重的说道:“治儿啊,你要记得你说的这句话,知道吗?”

  “嗯。”朱常治用力的点了点头,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郑重,但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他会一直牢牢记住。

  朱翊钧笑着问道:“治儿啊,让他给你当陪练如何?和勋卫子弟一起进宫出宫,住在官舍里,他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你把他从养济院里救出来,他日后会为你拼命的。”

  “像骆叔那样?”朱常治思考了一下,想起了骆思恭,人高马大的骆思恭是皇帝的最后倚仗,现在在全楚会馆全权负责张居正的安全。

  朱翊钧点头又叮嘱道:“嗯,以后在外面不要叫叔叔,要不然那些言官,又要揪着不放了。”

  对于肯用命来保护父亲的骆思恭,朱常治非常尊重,但在外面他会顾及君臣,不会这么喊。

  这可能也是骆思恭在长大后,更加忠诚的原因,孩子不懂事,话都是大人教的,朱常治的尊重,是因为他的皇帝父亲十分尊重。

  “好。”朱常治不清楚父亲安排的深意,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他好。

  朱翊钧有二十个陪练,十个勋卫子弟,十个小黄门,都和他一样的岁数。

  朱翊钧信任缇帅赵梦祐,赵梦祐也拒绝了无数的诱惑,完全是因为他的长子赵贞元,也是皇帝的陪练,现在在北镇抚司总揽稽税事。

  十个勋位、十个小黄门被安排到了重要岗位,比如三祖宗李佑恭,是征倭提督内臣。

  朱常治也有陪练,但朱翊钧总觉得少了一个可以为朱常治拼命的人。

  朱翊钧交代了冯保一番,那个只有一只眼的孩子吃完饭后,被冯保叫到了皇帝面前,这孩子有些惶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

  这是天大的人物,养济院里那些平日里鼻孔长在天灵盖的大人们,见到这些大人物,也只能卑躬屈膝。

  “以后你跟着治儿,叫什么名字?多大?来自哪里?”朱翊钧露出一个自认为和煦的笑容说道:“不必紧张。”

  “草民钱三,大名府人,八岁了,父母死于大疫,还有个妹妹。”钱三再拜,犹豫再三说道:“我能带我妹妹一起走吗?妹妹六岁。”

  “那朕若是不答应呢?”朱翊钧有些好奇,在八岁大的孩子世界里,脱离苦海和家人,哪个更重要些。

  钱三深吸了口气,再拜,大声的说道:“草民谢陛下,草民…走不了。”

  钱三经历了太多的人间苦楚,早已经尝遍了世态炎凉,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泼天的富贵,但他还是记挂自己的小妹。

  “无不可。”朱翊钧点头说道:“以后你就叫钱至忠吧。”

  “谢陛下!谢陛下!”钱三连连叩头。

  他的妹妹只有六岁,是个美人胚子,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打小就能看出来些底蕴。

  经过简单了解后,朱翊钧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钱至忠会被排挤了。

  有些人使了些银子要领养这个钱小妹,说是领养,不过是卖了而已,钱三大抵是看出来这些人不怀好意,拼了命的阻拦,钱小妹,才没有被领养。

  钱三的阻拦没有任何用,完全是因为马上就要年关了,按着往年的惯例,皇帝一定会来,这些养济院的大人们,不敢过分胡作非为罢了。

  “就一起入宫吧,给治儿做个玩伴。”朱翊钧倒是不在意的说道,多一个人吃饭的事儿。

  朱翊钧主要是给朱常治找个绝对忠诚的人,在关键时刻连命都敢舍的人,这很重要。

  道爷要不是有陆炳护着,早就死在大火之中了。

  陆炳的宅子是李太后的父亲李伟修的,那时候李伟还不是武清伯,而是匠户李伟。

  也是那次修宅子,李伟托陆炳,把自家女儿送到了裕王府,后来这个女儿,母凭子贵,成了李太后。

  陆炳死后,对他的反攻倒算开始了,道爷还在的时候,还能回护。

  陆炳的儿子陆绎恐惧朝野汹汹弹劾,要把大宅赠予了武清伯李伟,托庇于李伟,但还没来及做,道爷就走了,之后,没人再回护陆绎,陆家就被隆庆皇帝给抄家,平息了非议。

  这件事之后,锦衣卫便彻底一蹶不振了,连拼命护着世宗皇帝的陆家,都这等下场,给皇帝拼命,总要考虑下后果。

  在巨大的政治风波中,陆绎仍然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世袭的安远将军和不视事儿的锦衣卫指挥使。

首节 上一节 983/101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