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赶到的时候,缇骑们已经清街,他走到案犯现场的时候,畅通无阻。
“朕是大明天子,把孩子给朕,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朕说话算话。”朱翊钧的语气非常平静,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他很生气,但不愿意刺激案犯的神经,殷宗信可以下令击杀,是因为那是战场,这里是天子脚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案犯是个小偷,不是恶贯满盈的海寇。
朱翊钧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的说道:“你要伤害孩子,我让你九族陪葬,朕答应过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汝之妻子吾养之,但你放过了孩子,朕答应你,不为难你,放下刀,好吗?”
没人会怀疑陛下会诛人九族,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南海子家眷的案子,会直达天听,这也是皇帝陛下如此迅速赶到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英烈之后!我就是个贼啊,陛下,我就是想偷点钱,可是他一直哭!”贼人吓傻了,他就是偷钱,这车停在路边,马夫不在,他就动了把车赶走卖掉的想法。
谁成想,没等一刻钟,九门主要道路封闭,坊门关闭,街上全都是校尉,挨家挨户的点检。
“孩子死了?”朱翊钧深吸了口气,面如寒霜。
这贼人赶忙把孩子拉到身前,大声喊道:“没,没!我嫌他吵,买了块饴糖给他,他吃糖呢。”
“你有什么条件?说。”朱翊钧一看吃糖的孩子,就长松了口气,孩子活着都好说。
不仅仅是皇帝松了口气,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贼人架着车撞到了坊墙上,他站的位置还有棵大树,没人能看得清楚,孩子的情况。
饴糖有点粘牙,三岁的孩子在抠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怎么样的大事。
“别杀我啊!”贼人也不含糊,直接跪在地上,放开了孩子。
贼人见正主来了,也许诺了,立刻提条件,他害怕,害怕极了。
校尉、顺天府刑房主事、顺天府丞都劝他把孩子交出来,贼人不敢交出去孩子,他怕把孩子交出去就是万箭穿心。
贼人拿着人质,提出了要面圣,只有皇帝的承诺他才安心。
徐爵走了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交给了陛下,朱翊钧抱着孩子仔细检查了下,确定没有外伤,也没有因为事出突然吓出了惊风,注意力都在那块饴糖上,才放心下来,将孩子交给了哭的满脸泪痕的母亲。
“莫要再大意了,三岁的孩子,不能自己在车上。”朱翊钧还仔细叮嘱了一番,让金富贵的遗孀以后长点心。
朱翊钧走到了被摁在地上的贼人面前,思考了一番说道:“你偷东西,朕不高兴,你偷到了英烈之后身上,朕更不高兴,但你没有对孩子动手,朕很高兴。”
“朕答应你不杀你,按偷盗论罪,你可服气?”
“服气,服气,谢陛下隆恩!”贼人跟个捣蒜锤一样不停地磕头,都说陛下暴脾气好杀人,但这不是很讲道理吗?
“你说你,有手有脚的大老爷们,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偷窃为生。”朱翊钧之所以不杀他,理由很简单,这个案子发生后,只要还有九族的贼人,或者肉食者,就不敢过分为难这些英烈之后。
英烈之后的优待只有一代人,就是子女,不会创造出世袭罔替血脉传承的特权阶级。
“王次辅啊,你负责刑名,咱大明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贼人疑似太多了点。”朱翊钧准备离开的时候,对王崇古的刑名工作,提出了批评。
这都偷到了英烈之后身上,可想而知,这京师各种游堕之民有多少。
“陛下放心,三天,这京师内外定然干干净净。”王崇古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嗯,要长期且持续的做,也不仅仅是京堂,最近这南洋总督府说汉乡镇缺人填补,势要豪右巨商富贾们说工坊里缺人,连乡贤缙绅也说种地的人手不够,这不是人很多吗?”
“游堕之所以游堕,是无所事事,但不全都是好吃懒做,多是没什么傍身的手艺,不知道如何谋生。”
“抓起来后,统统拉去踩缝纫机!学会干点活儿,弄点傍身的手艺在身,也好糊口。”
以文化、风俗、语言竖着切割的社会秩序下,这些游堕扮演的角色,就是底层互害的制造者,矛盾激化器,是不必处置的,甚至是维持底层不会团结一致,把枪口对准肉食者的重要工具。
但是大明是横切出来的,需要消灭游堕之人,这种消灭,要恩威并重,既要杀人,将重犯恶犯物理消灭;也要救人,对于没有傍身手艺,也没门路的人,找一个出路。
“臣遵旨,臣恭送陛下!”王崇古再拜,一直到陛下的车驾离开,大明次辅才站起身来,面沉如水。
正如陛下所说,大明游堕之民,实在是太多了,该杀杀,该救救,实在救不了,就送金池总督府去,那边缺人最厉害!
这个十分偶然的案子,对别人影响暂且不论,对京师的游堕之民而言,那是真的天塌了!
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高效的大明衙门!
连一些住在桥洞里的乞儿,都被抓到了衙门里过问了,连一些流浪猫狗,都要挨两巴掌,甚至一些经年旧案,都因为这次的严打,宣布告破。
三天之内,整个京师的游堕之人,都被清理的一干二净。
朱翊钧对王崇古的工作非常满意,办事效率极高,下旨赏赐了一番,顺便否决了顺天府丞王希元的罪请致仕的奏疏。
朱翊钧将批好的奏疏,交给了冯保说道:“大明京师日新月异,一日三变,去年冬,京师人数已经超过了四百万人,而松江府比京师人数还要多,达到了四百五十万人之多。”
“如此大都会,如何有效管理,对于任何衙门,都是巨大的挑战,这并不是王希元无能。”
“正阳门外窃英烈之后的案子,是城市快速发展的一个剪影。”
急变之世,旧的生产关系在新政的推动下开始破产,新的生产关系在不断的建立,这其中种种矛盾,对大明皇帝和朝廷,都是考验。
“夫流水不腐之理,载于典册久矣。深泽虽泓,若无活水相济,终成涸潭;巨舸虽巍,若固封疆自守,必致枯槁。”
“观夫今之官厂,犹重垣九锁之池,闭牖绝窦之境,纵有万斛之储,焉能久持?譬若灵沼失泉脉,则萍藻尽糜;金柅断枢机,终辐辏皆隳。”
“此非天时之咎,实乃壅蔽之害也。”朱翊钧在看王家屏的《启户牖破闭锢建工盟五事疏》,王家屏和王崇古深入交流之后,回到家修改了下奏疏,并且和王崇古联名。
官厂之弊就在于户牖闭锢,风能进、雨能进朝廷监察审计不能进,就是官厂最大的弊端,所以要借着建工盟也就是工会的事儿,来启户牖破闭锢。
朱翊钧非常认可王家屏的奏疏,但他最终还是朱批了一个字:难。
“让王次辅和少司寇不要太乐观,他们的想法很好,但这工会的事儿,恐怕还是要让他们失望了。”朱翊钧无奈的说道:“最后八成变成了裙带吃闲饭的养闲之所。”
朝廷有大量不视事的吃闲饭的衙门,这些地方,就是养有裙带关系的闲人,这些闲人真的进了实权衙门,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朱翊钧不看好王崇古和王家屏的努力,人心本私,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有点权力就想变现。
“陛下,金池总督府送来了奏疏。”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六个总督府的奏疏,会更快的呈送皇帝预览。
邓子龙在奏疏里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皇帝赐给他的佩刀,他找回来了。
在大明南洋水师抵达金池总督府的时候,邓子龙表现出了自己的友好,将佩刀交易给了夷人,但很快,夷人袭击大明探索的海防巡检,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第818章 长檄布威沧海靖,倭廷瞩目碧涛惊
朱翊钧将王崇古、王家屏联名上书和邓子龙的奏疏放到了一起。
王崇古谈到了信心不足和有效手段这两个方面,王崇古是个威权崇拜者,他对信心不足的阐述,是有点片面的,在王崇古看来,皇帝的金字招牌不要太硬。
但朱翊钧很清楚,皇帝的金字招牌,真的没那么硬,那么坚挺。
如果内帑不能收储大量黄金,那么大明皇帝,也不能随意发钞。
而金池总督府的探索,弥补了信心不足,至少大明的黄金叙事,可以讲得通,金池总督府的开拓一切顺利,大量黄金会流入大明来,这样一来,发钞,就有了最基本的信用保障。
皇帝的信用,从来不是无限的。
“金池总督府做得很好,雷霆涤倭气,忠魂耀海疆。”朱翊钧做出了批示,倭,在大明语境下,就是海外的敌人的意思,就像是夷戎蛮狄,最开始代表的仅仅是方位。
《礼记·王制》言: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
倭、倭寇,都泛指海上的敌人,后来因为倭国的倭寇逞凶,逐渐成为了倭人的专称。
朱翊钧把奏疏的一部分进行了涂黑,这代表着金池总督府的开拓者们发动殖民战争的罪孽,一笔勾销,再无明确信史记载。
只会留下短暂的记载:总督率军拓疆,夷拒王化,遂平。
至于金池总督府第一次殖民战争,规模有多大,大明出动了多少人,是如何处置战俘,如何找回了御赐佩刀等等问题,日后再无可信的记录了,无论后世怎么猜,都会把罪孽算在皇帝的头上。
这其实非常的常见中原历朝历代的做法,总是如此,赢了两个字,输了几本书。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其实不用陛下说,不用陛下涂黑,内阁们在收到回函之后,也会把事情办的妥当,春秋曲笔这事儿,谁还能有读书人擅长?
“交易行赚钱的法子很多,王谦又是搞九不准,又是不禁做空,他这太招人恨了,给他派个奢员去,朕担心他比他爹还先走一步。”朱翊钧看完了王谦的奏疏,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
挡人财路,死的最快。
苦哈哈的兼并、种地、开工坊、搞生产,才能赚几个钱?不如讲故事,画大饼,然后把故事和大饼,送到交易行里,把故事卖给所有交易者。
这种画大饼,卖大饼的事儿,其实朱翊钧也干过。
在海贸盈利尚且不明朗的时候,尤其是五大远洋商行刚刚组建之初,交易行就已经开始发行船舶票证,将大船的成本和海贸的风险,摊到了每一个交易者的身上。
只不过后来的发展,证明了海贸故事是真的,开海可以赚取厚利,这个故事和大饼,反而成为了皇帝信誉和威权的一部分。
九不准,固然非常的严苛,但世界运行的基本逻辑,就是有些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比如,大明皇帝朱翊钧要是画一个新的大饼出来,因为缺钱,需要送到交易行里凑款,王谦的九不准也得让路。
而不禁做空,这些想要把故事卖给万民的家伙,包括皇帝本人,就不能把故事卖给万民了,不能轻松赚钱的肉食者们,可不得恨王谦恨到咬牙切齿?
朱翊钧派遣了奢员,防止王谦比王崇古还要早走一步,奢员负责偿菜,而且每天会把入口之物,保留下来一份,送到解刳院进行研究,防止慢性毒药危害。
派遣奢员前往,是进一步提高了王谦的安保等级。
在大明皇帝日理万机处理奏疏的时候,朝鲜战场上,大明军完成了对蔚山战线的最后清理工作,将朝鲜境内的所有倭寇,彻底赶下了海。
这一仗,比戚继光想的还要艰难的多,釜山之战,大明军进攻持续了仅仅三天,可是蔚山之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牺牲了十七名陷阵先登锐卒,才将整个蔚山十六山城,尽数攻破。
蔚山之地的抵抗意志十分坚决,就是典型的困兽犹斗,身处绝境就会拼命抵抗,大明拿下了釜山之后,蔚山的倭寇知道必输无疑,开始了绝命抵抗,但最终在大明火器、火炮、全甲重步兵的进攻中,尽数被消灭。
戚继光坐在中军大帐里,看着凌云翼、陈璘、李如松、陈大成、麻锦、麻贵、马林、祖承训等人颇为感慨的说道:“朝鲜战争自万历十三年末突然爆发以来,大明军共经历了平壤、开城、仁川汉城、忠州、釜山、蔚山六场大战,彻底将倭寇赶下了海,皆仰赖诸位将士奋勇争先,才有六捷频传。”
“蔚山之战,已经清点结束,我会奏闻陛下,为诸位请功。”
“戚帅秉公,亲疏同律,贵庶共衡,卒功必录;赏罚如悬镜,三军以为鉴。”凌云翼作为总督军务,高度肯定了戚继光的品行。
戚继光带兵,从来不因为亲疏远近而区别对待,更不会因为马林是马芳的次子,就特殊照顾,也不会将出身不好普通军兵的军功挪到将领的身上。
赵吉一个菜户营出身,还因为犯罪谪守应昌府,依靠军功一步步爬了起来,但戚继光从没有因为他出身不好就为难他。
的确,军队这地方,按道理来讲,就应该不偏亲疏,不纵贵胄,不掩士卒,不昧寸功,不欺天地,不枉法度,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这也是大明军军纪严明的根本原因,法度往往都是由上而下败坏的,自下而上根本没那个能力坏规矩。
戚继光以身作则,给京营带来了严明的军纪和强悍的战力。
“那是不是要班师回朝了?”李如松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在撬乌龟壳这件事上,李如松根本抢不过赵吉,赵吉这个家伙,仗着自己更年轻,能披全甲连续作战三个时辰,倭人搭建的乌龟壳有六成都被赵吉给撬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就要班师回朝了。”戚继光笑着说道:“打了一年半的仗,倭寇已经荡平,交给辽东军防守即可。”
凌云翼面色凝重的说道:“可能不能遂戚帅的愿了,陛下有旨,让我们驻防釜山、广州一带,防止倭寇反攻,同时准备进攻倭国本土。”
战争没有结束,战争还在继续,大明军要准备进攻倭国的本土。
大明朝廷对于继续执行减丁政策,还是直接攻灭倭国本土,仍然存在分歧。
继续减丁,就是不断地通过各种经济和文化手段,削减倭国的战争潜力。
比如任由极乐教在倭国肆意传播,比如收紧禁止贩卖到倭国的货物清单,通过倭国通行宝钞控制倭国的经济,进一步瓦解倭国的共识,通过倭奴、南洋姐的输出,逐渐减丁。
这种做法的好处是省钱,不用大明费太多的钱粮,就可以将倭国的威胁彻底消灭,不再对大明形成威胁,坏处是显而易见的,时间太久,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直接攻灭倭国本土,就是从朝鲜陆上,更低的海程更加安全的行军,彻底攻灭倭国。
这种做法的好处,斩草除根,但大明国帑内帑,因为要对教育的重资投入,已经有点捉襟见肘了。
戚继光眉头紧蹙的说道:“倭国现在有800万人丁,要进攻倭国,需要投入最少六万精锐,而这六万精锐,需要边军八万到十二万协作,还需要至少三十万力役保证后勤,而倭国虽然没有多少纵深,但是依旧需要至少三到五年的时间。”
“我一生都在致力于灭倭,但我不同意发动一场没有准备的灭倭战争,而且我在京师明确向陛下表示,灭倭功成,不必在我。”
皇帝曾经给过一个承诺,封了戚继光为奉国公后,依旧让戚继光带兵打仗,至于黄袍加身的戏码,在大明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了。
毕竟京营对陛下是非常认可,而且也不是主少国疑的危急时刻了。
陛下当时的承诺是,灭倭需要戚帅领兵作战,而戚继光在判断了形势之后,对陛下说,灭倭功成,不必在我。
能再次领兵打仗,把倭寇赶下海,戚继光已经非常满足了,陛下的承诺已经履行了,没必要为了承诺,打断大明再次伟大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