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29节

  村里的耆老拿着潘季驯当年的榜文,不肯交额外的田赋,缙绅的田,田赋都在地租里了。

  这推搡之间,石诚吾的家丁,把耆老给推倒在地,好巧不巧,耆老磕在了石头上,六十多岁,就这样走了,怒火才彻底被点燃。

  收税就收税,杀人要怎样!

  已经消停了十多年的衙役下乡收租,才是导致民乱爆发的直接原因。

  “朕的斗争卷还是说的很明白,这些人能够读一读阶级论的第三卷,也不会折腾出这些事了。”朱翊钧继续翻阅着塘报对着冯保说道。

  冯保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最后一把米?”

  朱翊钧闻言点头说道:“对,就是说矛盾和斗争的突然性,但是念经的话,有些晦涩,你这个最后一把米的说法非常贴切。”

  最后一把米是个贴切的说法。

  矛盾和斗争的爆发具有突然性。

  县令、衙役、乡贤缙绅、家丁,并不想把穷民苦力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因为历史无数次证明了,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天倾地覆的时候,穷民苦力是会反抗的。

  而佃户们一直在忍让,佃户自己在劝自己。

  赌坊是赌徒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贪欲;加租是以前收那么多,现在是恢复;年例是孝敬,毕竟缙绅们手里的田契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收晚造粮租,这山水之间,每一寸都是有主的。

  直到村里的耆老,死在了面前,自我欺骗彻底失效,从温顺任人欺负,到拿起一切能拿起的武器进行反抗,在片刻之间就变成了无法收场的巨变。

  浙江台州府知府镇压佃户的时候,也是这样,李弘道到死都没想明白,这些温顺的佃户,为何突然就开始反抗了?

  土地所有者或者权力拥有者,乡贤缙绅、势要豪右、衙门朝廷,不能清晰的知道并决定谷租、藁税、私求,到何种地步才是极限,不清楚自己索取的是不是百姓米缸里的最后一把米。

  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肉食者不参于劳动,所以不能正确的衡量劳动所得,也意识不到这些米粮已经是最后一口了,肉食者往往觉得还能再压榨一些出来,满足自己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

  朱翊钧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包括衙门朝廷,都觉得还能再要一点,百姓还有油水,还能再榨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

  “同样,穷民苦力也不知道自己忍耐的极限在哪里,再忍一忍,是多数人的选择,可在某些事情突然发生时,那根线就绷断了,只能选择抵死反抗,然后由点及面,烧遍整个大明。”

  “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后悔莫及了。”

  第三卷斗争卷,最终都会导向那个自然而然的推论,大明必亡。

  矛盾激化的突然性,让斗争爆发的冲突,没有明确的界限,无法预料,这种不可控,让张居正无法接受。

  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其实是可以防范的,防止矛盾斗争激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要解决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不过分朘剥,留一口饭给百姓吃,就不会闹到天崩地裂。

  阶级论的第二卷,讲的就是分配。

  “把这三个县令也一道抓到京师。”朱翊钧又下了一道明确的命令。

第786章 君圣臣贤,运泰时康

  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官选官、世袭官、皇帝这些肉食者们,并不参与生产,来钱的方式很多,但这些钱,来的都很容易,一个人得到钱,越是容易,花钱就越发阔绰,对价格不敏感,对溢价觉得合理。

  比如上海的霞飞街,街头街尾都有上海稽税房。

  对价格不敏感的势要豪右们,抬着一箱又一箱的银子到霞飞街,比黄金还贵的印泥、雕工精美的玉器、各种宝物装饰的钿子、点翠漆器、文房四宝各其奢的桐烟徽墨、宣纸等等奢靡之物。

  这里面任何一件,可能就是中人之家一年所得,但这些势要豪右出手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犹豫。

  这些购买者甚至会为了证明自己是正品,还要到稽税房亲自拿到税票才心满意足。

  本来为了限制奢靡植物消费的奢靡税,根本拦不住这些势要豪右。

  而穷民苦力为主的佃户、纤夫、脚夫、抬水夫、窑民、工匠等等,他们是生产本身,来钱的方式仅限于自己的劳动,这些钱来的都不容易,一个人得到钱越不容易,花钱就越吝啬,对价格越敏感,对溢价觉得非常不合理。

  比如北京的菜市口、煤市口、粮市口等等,穷民苦力用手绢、方巾包括着铜钱、碎银,一分一厘的讨价还价,购买的货物,对斤两也是锱铢必较,手一提就大概知道有多重,甚至还要自己备一杆秤。

  北衙稽税院压根不到菜市口、粮市口这些地方稽税,穷鬼榨不出几个有钱来,稽税院瞄准的都是大粮商,管好入京各主要路口,依托各个抽分局,对货物进行抽分。

  肉食者们和穷民苦力对金钱、财富的敏感程度是天壤之别,一个白云一个黑土,肉食者无法理解,他觉得自己就要了那么一点点,这些穷民苦力居然要拼命!

  穷民苦力则感觉敲骨吸髓莫过如此。

  这种现象,冯保认为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不是自己创造的财富,花起来自然爽快。

  朱翊钧说是矛盾的突然性,冯保觉得难以理解,用崽卖爷田不心疼和最后一把米进行了补充说明,这样,就非常浅显易懂了。

  白居易写诗,先给老妪听,老妪听懂了,才会收录,所以才会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名篇传世。

  大明大思辨,辩经产生了很多成果,但这些经书,怎么让百姓听懂,才是关键。

  江西田兵之乱,并没有持续多久,源源不断的奏疏快马加鞭的入京,尤其是赣州府地方的奏疏,走陆地驿站抵达漳州府后,由水翼帆船送往京师,速度更快。

  万历十五年四月初,朱翊钧就收到了田兵退去的消息,皇帝要求的案犯和民乱的头目,也都被抓捕,坐船送来京师。

  文华殿上,大明皇帝坐在月台之上,翻动着江西来的奏疏,看了许久才说道:“整体而言,江西地面官员反应非常迅速,江西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做好了安抚,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

  “而且三县的田兵退去之后,相应承诺,减租、除年节等项旧例、彻查并关闭赌坊、锄奸佞等事儿,都已经开始推行。”

  “现在唯一困难的就是还田令了,诸位爱卿,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江西的情况需要一个过渡的政策,来实现皇帝承诺的同时,也不至于闹到要京营平叛的地步。

  “臣有本启奏。”王国光站了起来,出班将奏疏递给了冯保,转呈皇帝。

  皇帝需要大臣们的智慧,大臣们就必须要有个章程。

  江西地面没有普遍还田的条件,执行起来会面临极大阻力的同时,稍有不慎,就会闹出民乱来,佃户们会造反,乡贤缙绅们也会。

  户部设计了一套田制,这套田制主打一个折中。

  既承认乡贤缙绅对土地所有权,又对乡贤缙绅依靠土地无限向下索取朘剥,做出了严格限制。

  “营庄制。”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户部这套打法比还田令要温和,比江西现行田策要暴力一点。

  营庄就是经营农庄的意思,宁都、瑞金、宁化三县,在各乡,设立二十八个营庄,这二十八个营庄以租赁的方式,集中三县田亩进行经营。

  所有土地收获按一乡、二公、七民的分配进行分成,乡贤缙绅拿一成佃租,朝廷拿两成藁税,乡民拿七成收获。

  一个营庄设不入流吏员三人,为营正、会计、团练。

  营正地方衙门派出,会计由营庄雇佣,团练由本乡推举产生。

  团练的职能是治保联防,野兽、盗贼都由团练处置,而这个团练可以自招募民夫为义勇,负责保卫村寨等事儿。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管事儿的是朝廷的人,算账的是临时雇佣账房先生,算是缙绅的人,团练是百姓推举,武力在团练手里掌控。”

  张学颜俯首说道:“陛下,武力看似在团练手中掌控,但其实还是在朝廷手里,相比较营庄这个小集体,县、府、道,掌握了更多的武力。”

  “但在营庄内部,团练的确掌握了武力,这点武力,也就是驱赶野兽、盗贼有用处,起到一个制衡作用,不至于让朝廷派出乡长、营正,为所欲为。”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并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因为以前去乡贤缙绅家里租田,现在是去营庄租田。”

  朱翊钧再次审阅了一遍营庄制,看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大西王张献忠来。

  张献忠是推翻大明皇朝的重要武装力量,喜欢杀杀杀,张献忠死后,大西军余部选择了联明抗清,打出了两蹶名王的战绩。

  两蹶名王,这是自万历四十七年,大明在萨尔浒之战输给鞑子之后,最大的一次胜利。

  而户部呈送的营庄制,和大西军用的营庄法,不仅制度设计相似,连名字都是一样的!

  李定国、孙可望也是靠着这营庄制和鞑清打的你来我往,直到孙可望和李定国闹了内讧,分道扬镳。

  营庄,就是南明最后的生命线,是南明朝廷政治、经济,和鞑清比拼的最后机会。

  “这不就是隋唐时候的折冲府,修修补补出来的吗?唯独缺少了应征作战。”王崇古看了半天,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这户部捣鼓了半天,王崇古越看越像折冲府。

  “隋唐折冲府,也叫统军府,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府兵,折冲府主要是为了府兵,这营庄,主要是为了安安生生种粮,省的佃户、地主、地方衙门为了种地,天天掐来掐去。”

  “团练所辖义勇,并不需要游移征讨。”王国光回答了王崇古的质询。

  不是穷兵黩武,主要是大明军,只有京营十万,水师十三万是募兵,剩下的全都是半耕半农的卫所军兵,世袭罔替都是军户,主要是承担防守任务。

  京营水师的待遇极好,每次征召,都是二十里面选一个身强力壮,而且三代直系亲属无罪犯记录的良家子。

  “这营庄制,谁想出来的?”朱翊钧翻动着奏疏,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国光拿出了一封书信说道:“辽东巡抚侯于赵在辽东就是用的这法子,营是经营之意,也是营堡之意。”

  “这些年辽东逐渐安定,辽东垦荒,不像过去那样兵凶战危,但也有野兽出没,这几年辽东逐渐变成了这样营庄。”

  “正月,臣收到了侯于赵来信询问,是否能把辽东垦荒四十四万顷田,设立户部直接管辖的农垦局。”

  侯于赵把自己这些年的垦田经验,都写在了信里,希望归朝廷直接管理的农垦局管理一切农桑之事。

  辽东设省之事早已经提上了日程,李成梁为了此事,专门致仕,跟着陛下去江南潇洒快活去了。

  但是朝鲜之战开打后,辽东设省之事,再次陷入了过去的困境之中,辽东军兵仍然有藩镇化的基础。

  朝廷管得多,可能会逼反辽东军,朝廷不管,那辽东四十四万顷田,人数已经超过了三百万,恐怕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辽东平原是个大粮仓,可以种一季水稻,收成极好。

  继续任由辽东军坐大,不用数年,李成梁自己不想做安禄山,也该有手下人,逼着他做安禄山了。

  侯于赵思前想后,想到了好主意,直接弄个朝廷直接管理的农耕局,朝廷抓住了辽东的粮食,就抓住了辽东军的胃,再加上火药受朝廷控制,辽东军就不会继续藩镇化了,而且辽东设省的矛盾就得到了纾解。

  关于农垦局的设立,户部还要和侯于赵仔细沟通,毕竟辽东兹事体大,一个弄不好把天捅破了,就麻烦了。

  “那就在江西暂行营田制试试,这个折中的法子,看看效果如何。”朱翊钧做出了决策,试点在宁都、宁化、瑞金三县,制度的探索,需要一点点的尝试,知行合一、矛盾相继中不断的完善。

  “申时行上奏说,松江府最近出了点怪事。”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叫魂志怪。”

  “叫魂?”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怎么回事?邪祟作乱?”

  “不应该啊,松江府富裕无比,地方百姓不必寻求邪术来自我慰藉,这邪祟作乱,如果在陕甘宁三地,倒不算稀奇,怎么会发生在松江府?”

  经济大发展、人口快速聚集且增长、长江九省之地的货物在松江集散、大运河的货物部分也会到松江府集散,商业和手工作坊空前繁盛的松江府,无论如何都没有邪祟的传播空间才对。

  越是欠发达的地方,邪祟越是可以蛊惑人心,石茂华、沈一贯等陕西总督经常奏闻此事,但凡是遇到杀无赦。

  俺答汗手下有个汉儿头子叫赵全,就是雁门关以北地区白莲教的教主,投奔俺答汗后,更是在聚集了一大批亡命之徒。

  赵全为首的邪祟,常常打扮成僧人、乞丐模样,流徙诸边,刺探情报,还在大明腹地传教,弄得乌烟瘴气。

  在隆庆议和后,俺答汗将赵全等人全部移交给了大明。

  欠发达的地区,生活困苦,需要心灵慰藉,宗教就会趁虚而入。

  松江府也发生这种事,让朱翊钧内心升起了一万个警惕,可能是邪祟作乱,更有可能是不甘心失去经济优势和社会地位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纠集在一起,跟大明新政唱对台戏,破坏新政。

  但是随着张居正把案情缓缓展开,朱翊钧发现并非如此。

  事情的前因后果,上海知县姚光启已经搞清楚了。

  去年十二月底,一位名叫陈东鹏的石匠,长期在外做工,家里人就受了欺负,陈东鹏就吓唬村里人,说他跟着道士修习过一种法术,名叫叫魂术。

  只需要把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写在纸上,贴在锤子敲打,此人就会听到击打声,轻则精神萎靡,重则七窍流血震颤而亡!

  陈东鹏离家做工日久,每次都要一月才能回家一趟,短期内他也在松江府买不了宅院,附籍松江府,只能如此编排恐吓。

  陈东鹏上工后不久,欺负过他家人的一个懒汉,就一直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吓得魂不守舍,没成想,过了七日,居然真的七窍流血而亡!

  立刻在陈东鹏那个启东村,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对陈东鹏家避之不及。

  姚光启已经查明,是陈东鹏给了这懒汉三钱银,让他假装听到了敲打声;

  而这懒汉的死因,其实也很简单,跟赌坊认识的狐朋狗友喝了大酒,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这就动了手,猛力锤击后脑才是致命伤。

  这几个狐朋狗友害怕被抓,就四处对人说,是陈东鹏行招魂术,杀死了懒汉,这一下更是人心惶惶。

  这个案子,上海县就查了两天,就真相大白了,姚光启把行凶者缉拿归案,开始走死刑三复奏的流程。

  姚光启知道叫魂术是假的,也张榜公告,但奈何这人心慌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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