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27节

  大部分的皇帝,都是只想要生杀予夺的权力,不想承担任何国朝兴衰的责任;只想要支配天下的财富,而不想承担任何处理政务的辛苦。

  比如潞王殿下就是如此,人性本私,这是合理的选择。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但大多数的君王,都不是社稷主,也不是天下王。

  很快,刘吉就释然了,其实皇帝没什么上进心,有些时候,也是好事,没有足够的能力,过多的上进心,反而是一种祸害,什么都不做,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智慧。

  张居正在公私论的第二卷中,用长篇大论去讨论了皇图霸业和斗升小民之间的相关性。

  刘吉看着手中的公私论,这仅仅才是前两页,后面还有大堆的内容,去讨论公与私,学而不思则罔,但是这书,看的刘吉胆战心惊,那些呼之欲出的问题和答案,让他有些呼吸急促。

  刘吉小心的翻到了第三页,而后他发现第三页的论述,变得更加大胆了起来。

  公私从来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天下人人为私,这是人性,是极为合理的,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私有制,那么就一定会阶级分野。

  那么每一个阶级都会产生一个相比较个体更大的集体,相比较个体,阶级整体就是公。

  张居正第一次精确的描述了阶级的概念,阶级,是一个集体对另外一个或者数个集体的压迫与被压迫、统治和被统治,这种对立关系的概括。

  这种对立,是建立在生产关系之上,也就是说生产关系建立的时候,朘剥和被朘剥的对立关系建立,统治和被统治者关系建立。

  令人绝望的就在这里,只要还有私有制,朘剥就会建立;就一定有阶级;只要有阶级,就一定会有压迫;只要有压迫,就一定会有反抗。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矛盾,就成为了必然。

  所以,一切的阶级矛盾、斗争,最终都会演化成为政治矛盾和斗争,表现为政治中激烈的权力较量。

  君臣、文武、内臣外臣、乡贤缙绅与穷民苦力、催科和武装抗税、奴役和操戈索契等等诸多矛盾冲突,其外在表现是多种多样的,但其根本还是各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

  各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愈演愈烈的冲突,最终会毁灭彼此,国朝、君王的义务,就是以凌驾于所有阶级之上的权力,去调节各阶级之间的矛盾,这是国朝的职能,如果无法完成调节,国朝失能则必亡。

  “君,天也,天次之序,比附伦常,人主当使人臣,和而不同,争而不破,何如?唯器也。”刘吉喃喃自语的说道。

  皇帝是大明唯一的一片天,所有的秩序都依附于皇帝而存在,人主要做到,让天下人有不同意见,但不要撕破脸,说得好听,但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唯器也。

  皇帝对这三个字,进行了全面的注解。

  作为统治阶级,要在经济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只有如此,才能形成权威统治,如果无法在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就一定会失去统治阶级的政治站位。

  奴隶主阶级失去了主要地位,世家高门走上了历史舞台;

  等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土地到了乡贤缙绅手中时,依托于乡贤缙绅的科举取士开始锋芒毕露;

  小农经济开始瓦解时,工坊主、新兴资产阶级开始取而代之。

  这片土地上的统治阶级一直在变,统治阶级之所以能统治,调节其他阶级的矛盾,是经济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刘吉看完了这四页,挠了挠头,放下暂时先不看了。

  张居正说的非常的含蓄,需要认真理解,颇有读书人的风范,写的道理需要对政治的逻辑有基本的认知,大约就是那种‘懂的都懂,不懂也懒得解释’的风范,讲道理也是遮遮掩掩。

  陛下就不一样了,陛下的注解总是俗文俗字,生怕人看不懂,非要解释的清清楚楚。

  在刘吉研究皇帝陛下的注解时,提刑指挥使陈末,正在带领着二十多个骑兵,奔驰在草原之上。

  已经是晚春,但草原上的风依旧冷冽,草原上的草带着露珠,折射着清晨的朝阳,马蹄声阵阵,铁蹄踩碎了露珠,将刚刚吐出新芽的青草踩进了泥土之中。

  陈末带着缇骑在追捕一名案犯,这是神田真一的同谋,神田真一搞出那本《天下兴亡论》有内鬼配合,而陈末要抓的人,就是关键人犯。

  这个人犯出现在了宣府张家口堡,打算经此处前往归化城,在宣府时,旅店的店家,认出了案犯。

  人犯带着五名随从,在发现异常后立刻逃窜,张家口堡反应稍微慢了点,被人给跑了。

  矛盾、公私、生产、阶级、分配、斗争这些,陈末根本不理解,也懒得理解,他就一个办案的缇骑,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理解那些,他就知道两个字,忠诚!

  敢和倭寇搅合到一起试图颠覆陛下的统治,陈末就不可能放过这些逆贼!要不然他陈末就对不起一年近三百银的俸禄,以及子嗣讲武学堂等等待遇。

  陈末看了看缇骑,心情颇为平和,这些胆大包天的逆贼,根本跑不了。

  缇骑人均三匹马,而逆贼一人只有一匹马,即便是逆贼的马,是上等的后山马,耐力极强,但跑了一百二十里后,一匹马喘着粗气,马失前蹄,马背上的逆贼摔在了地上,被缇骑抓捕。

  很快,逆贼的马都开始失力,这些贼人连匕首都掏出来,扎在了马背上,但马匹还是接二连三的倒下。

  “以多欺少,这不公平!”典型的草原大汉,甚至连发型都是三搭头,就是头顶两边剃光,直到鬓角,前额留一绺头发,被绑着的大汉,依旧满脸的不服气。

  输的太憋屈了,缇骑全靠着马多,根本没有骑术。

  陈末一只手扛着骑铳,一只手拉着缰绳,让马匹慢行,平静的说道:“我是陈末。”

  “天鹰海东青?”大汉面色立刻就变了。

  陈末这个名字在大明并不响亮,左右不过是个五年份的墩台远侯罢了,但是在草原上,赫赫有名,人称天鹰海东青,有起错的名字,绝没有叫错的外号。

  当年有一个两百人的马匪追杀陈末,陈末杀了十二个,逃出生天,后来陈末引官军,灭了这个马匪山寨。

  马匪最麻烦的地方,就是摸清楚他们迁徙和驻扎的地方,只要找到,就能剿灭。

  陈末抬了抬头,两只手端枪,扣动了扳机,燧石在火镰上摩擦出了火星,点燃了火门里的火药,引火药迅速燃烧,发射药在枪膛内猛烈爆燃,铅子打着旋,呼啸而出,射向了天空,射中了在天空盘旋的秃鹫。

  “久疏战阵,有些手生了。”陈末清理着骑铳,对着大汉笑着说道:“你老实交代,否则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大汉本来还琢磨着抢匹马,继续逃跑,现在他放弃了,当年陈末的箭就准的厉害,现在这火铳玩的也这么好,跑是跑不掉的,只能老实交代,防止被一枪毙了。

  陈末带着大汉回到了宣府,乘坐火车过居庸关,用了一天的时间,抵达了大明京师西直门车站,将案犯押入了北镇抚司天牢之中。

  “也就是说草原上依旧有抱着重塑大元荣光的死硬之徒,抗拒王化,才和神田真一同流合污?”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朕怎么感觉这中间,还缺少一个关键人物,居中联系。”

  “倭寇和北虏,搅合在一起,没人居中介绍,他们怎么可能相识。”

  “陛下圣明。”陈末俯首说道:“陛下南巡到天津,河间章氏子杀父,而后查出了走私阿片之事,根据神田真一的交代,河间章氏和倭寇一直有来往,被斩首的章平山,有一外室子,名叫章听轩,居中联系。”

  “已经逮捕入了天牢。”

  “哦,杀父之仇。”朱翊钧理解了,他南巡路过天津,把人家河间章氏满门给端了,把人亲爹杀了,把赚大钱的阿片买卖破坏了,这不在案的外室子,愤恨报仇,也算是情理之中。

  “一并送解刳院吧,他要不跟倭寇搅合在一起,朕还给他个体面。”

  报仇就刺杀,朱翊钧还认他是条汉子,和倭寇搞到一起,那就只能送到解刳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陈末,皇叔让朕去看看他的新玩具,走一起去凑凑热闹,朕还有话要问你。”朱翊钧站起来,皇叔朱载堉捣鼓出来一个好玩的东西,已经定好了行程,但宣府大同清汰的情况,朱翊钧还没问清楚,所以就一起办了。

  陈末将自己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没有任何的隐瞒,周良寅的清汰很成功,他奏闻皇帝还有点保守了,生怕出现反复,没有容错。

  周良寅清汰主要办法,是找到循吏和冗员的共同点,进行定点清除。

  比如点卯册,点卯册上人人都在,但其实笔记都是出自同一个人,那说明这个人是这个六房里唯一的中流砥柱,是循吏;

  在点卯册上,谁缺勤最多,把他和他的裙带清掉,衙门可以照常运转,有他没他都一个样,那一定是冗员。

  “他这个清汰法有点熟悉啊,这不是朕稽税用的李开芳公式吗?”朱翊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周良寅还在抄!

  以前周良寅喜欢抄侯于赵,侯于赵走一步,周良寅就喊一句我也是,现在周良寅抄到了皇帝的头上!

  李开芳公式其实就是条件概率计算公式,公式虽然麻烦,但朱翊钧用稽税这件具体的事儿,解释的太好了,以至于周良寅直接拿去用了,他甚至把张居正的《贱儒通疾疏》,拿去当做冗员的条件,进行全面筛选。

  陈末想了想说道:“那么多人,周巡抚总的想办法,把循吏和冗员区分出来才是,这既要保证衙门一切正常,还要把多余的冗员清理掉,这有好办法,自然要用。”

  “给国朝办事,就让他抄去吧。”朱翊钧不是很在意的说道。

  朱翊钧和陈末一边走一边说,就到了皇家格物院的门前,见到了朱载堉,而后乘坐了火车前往了北大营,皇家格物院捣鼓出来的东西,实在是有点大,格物院有点施展不开。

  “陛下,这是黄子复黄博士的发明,让黄博士来为陛下解释,到底捣鼓出个什么。”朱载堉把黄子复领到了皇帝面前。

  黄子复是当初谭伦举荐给朝廷的山人,心灵手巧擅长工匠制作,谭伦病逝已久,但他的朋友依旧在为大明发光发热。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黄子复恭敬见礼,才站起身来,犹豫再三说道:“陛下,臣做了一个鸟。”

  “鸟?”朱翊钧一愣,面色凝重的说道:“仔细说说。”

  “陛下,水师有绑在船上放飞的热气球,因为丝绸制作,价格极为昂贵的同时,还有随风而动的缺陷,水师有迫切的需求,需要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水师总兵陈璘的想法是,弄一个能带人的风筝。”黄子复首先说起了阅舰式出现的热气球。

  孔明灯,就是热空气上升,热气球是大号的孔明灯,但丝绸真的太贵了,随风而动的热气球变数太大,所以水师希望格物院能够搞一个符合需求的风筝,方便瞭望。

  大明军对于情报非常重视,海战观察敌情只靠瞭望塔和不稳定的热气球,实在是让水师非常恼火,就询问格物院能不能搞个大风筝,把人带上天。

  “臣就开始按照水师的要求,开始设计。”黄子复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呈送给了皇帝。

  朱翊钧打开了笔记本,笔记本非常厚重,最开始的设计图纸,和泰西达芬奇的扑翼机有些类似,人俯卧在扑翼机中部,脚蹬后顶板,手扳动前部装有鸟羽的横杵,像鸟一样扇动,试图飞起来。

  从笔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黄子复在那段时间非常非常的焦虑,草稿上全都是黄子复画的叉号,甚至还有黄子复对自己的抱怨。

  主要是浪费了十数万银,都没有任何的成果,一次次的失败,让黄子复有点头晕目眩。

  扑翼机的设计图纸占了大半,而后设计风格忽然就变了。

  “陛下,臣那天睡得有点不安生,一直做梦,梦里是什么,臣记不得,但臣醒来之后,就想到了硬帆。”黄子复介绍着他的设计思路为何会改变。

  大明的硬帆可以行八面风,即便是逆风也能前行,曲面的硬帆,因为空气流过的路程不同,一面空气流速快,一面空气流速慢,会产生压力差,产生力推动船只航行。

  把硬帆横过来,就可以产生向上的托举力了。

  黄子复将硬帆平放,开始了新的图纸设计,材料也从最开始的布料,变成了全木材制作,并且在关键的位置进行了钢件加固,每一次实验,都会有新的收获,从草稿纸上文字和图纸,看得出黄子复的心情越来越好。

  在整个设计过程中,空气升力及机翼的角度、机身的形状、方向舵、升降舵、起落架等等开始出现。

  “这是空气压力图表?”朱翊钧翻到了最后一页,五丈的高台,五年时间,三千多次实验数据,数据汇成了面前的压力差图表,从无人到有人,一点点修改硬木机翼形状,力求机翼的曲面得到足够的升力,满足需要。

  “臣一共设计了5种单翼滑翔机和2种双翼滑翔机,最终确定了这两种滑翔机。”黄子复说完,让人拖来了两台滑翔机。

  第一台带着一个大三角的滑翔翼,机翼大约只有一丈,单翼要交付水师用于侦查使用,海上拖拽也比较轻松,像是风筝。

  第二台是双层机翼,机翼长达两丈有余,设计的极为复杂。

  (双翼滑翔机示意图)

  “目前在地面牵引之下,这台双翼滑翔机从五丈高的地方滑落,可以滑翔三十五丈的距离。”黄子复介绍着这一台定型的双翼滑翔机的性能。

  黄子复不光是说,让人将滑翔机拖到了五丈高的土台之上,土台长二十丈,在台子上安装着一个生平四号七十二马力的铁马作为拖曳动力,一名缇骑趴在了滑翔机上。

  随着铁马的咆哮,滑翔机被拉动,速度越来越快,绳索脱离,滑翔机在惯性之下,激射而出,飞了出去,缇骑调整自己的姿势,控制着方向舵,让滑翔机保持稳定,平稳的滑落在了远处的地面之上。

  滑翔机已经经过了数次无人实验,甚至绑了两头猪上天,实验了近百次,才让缇骑上了滑翔机,最开始是一丈高拖拽,而后一点点的增加,最后增加到了五丈高。

  “铁马如果能够继续缩小,马力有一百马力以上的话,可以带着给这个双翼滑翔机提供足够的动力,它可以在天上一直飞!”黄子复颇为兴奋的解释,为何满足了水师的需求,还要继续研发。

  朱翊钧清楚的知道,黄子复掉到坑里去了。

  就像是朱载堉一直在捣鼓蒸汽轮机一样,在当下的大明,不可能有结果,蒸汽机自重实在是太大了,煤炭、水,全都太重了,机翼的升力根本无法把蒸汽机带上天。

  “这个项目朕投了,你安心制作就是。”朱翊钧笑的阳光灿烂说道:“花多少钱,跟朕说就是,内帑完全资助。”

  注定没结果的事儿,但朱翊钧依旧坚定的投资,失败并不可怕,整个过程中,机械设计的经验,是无价的,这些经验,可以让蒸汽机小型化、改变构造,提高热利用率等等,好处数不胜数。

  稳赚不赔。

第785章 最后一把米

  黄子复捣鼓出来的这个东西,眼下看,根本没什么价值可言。

  两块有些弧度的木板,固定在了一起,在牵引之下放飞,能滑翔出不足百丈的距离,无动力滑翔机,除了海上放飞观察下敌情之外,没有任何能够应用的地方。

  而搞出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花了格物院二十三万银,看起来是在浪费国帑,把这二十三万银换成粮食,能让多少尚且不能温饱的孩子吃饱喝足!况且你大明皇帝还要继续投入到这种无用的东西,这不是浪费吗?

  为了个人的喜好付费的浪费!

  朝廷、皇帝,请停下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万民吧!等一等你的灵魂吧!等一等你的道德吧!等一等你的良知吧!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废话,听起来是为民请愿,听起来是为民呐喊,实际上是挟民自重,除了煽动情绪之外毫无用处的屁话。

  大明在皇家格物院上的回报,早就远远超过了投入,仅仅是升平系列的蒸汽机,就为大明创造了数以百万计的货物来满足大明内部和外部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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