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22节

  而权力必然滋生腐败,权力越大,腐败越多,绝对的权力,就等同于绝对的腐败。

  这也是他在《天下兴亡论》里,反复讨论的皆一专也,天下兴亡系于皇帝一身的政治制度无疑是极度危险的。

  只要大明皇帝失去了理智,做出一些昏聩的决策,即便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纠错力量无法对皇帝失效,即便是有海瑞这样的人,冒着天下大不韪去谏言,至高无上的皇帝,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有错!

  皇帝不肯认错,不肯收回成命,一意孤行,制造更大的撕裂,大明陷入内忧之中,那朝鲜战场,倭国即便是输了,也不至于输掉本金,也就是倭国本土。

  输掉了回去舔伤口,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

  精心谋划,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捞到,大明皇帝有点过于理智了,既没有封闭九门,也没有抓捕各大诗社的笔正,更没有气呼呼的去找西土城遮奢户的麻烦。

  赵梦佑想了想说道:“陛下只是觉得你的指责,有点好笑而已,主要是有点对不上,你说的很对,可你指责的内容,没有一个跟陛下挂的上钩,甚至不如黎牙实写的谣谶,至少黎牙实写的谣谶还能让陛下生气。”

  赵梦佑清楚的记得,黎牙实说稽税院是宗教裁判所,催缴票是赎罪券的那天,陛下是真的非常生气,那次黎牙实被关了近一个月。

  赵梦佑一直在陛下身边,神田真一指责帝制,陛下的阶级论第四卷,比神田真一过分的多,陛下的第四卷更是直截了当的说,帝制必亡,要不是先生拦着,皇帝怕是早就把第四卷写完,并且公之于众了。

  神田真一是个很有谋划,而且非常勇敢的人,他自诩对大明足够的了解,但他对陛下了解不深。

  赵梦佑笑着说道:“我只是个缇骑,你说绝对的权力注定绝对的腐败,我十分认同你的看法,可是呢,元辅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当下的世道啊,帝制百十年内,仍然是最好的办法,一个稳定的国朝,比一切都重要。”

  神田真一面色数变,双拳紧握,用力的一锤桌面,大声的说道:“他老朱家的江山亡了,万民还在!朝代可以更替,但万民不会消失!什么叫做稳定的国朝比一切都重要,这是什么共识!”

  “我只是个武夫,忠于陛下高于一切,我不擅长辩经。”赵梦佑想了想才说道:“但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神田,我问你,天下是什么?”

  “天下就是万民!”神田真一大声的说道,这是一个很符合民为邦本的万金油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赵梦佑叹了口气说道:“额,《逍遥逸闻》你知道吗?就是宣扬有限自由的那本杂志,笔正李贽最近刚连载完一个话题,那就是朝代更迭与人口兴亡。”

  “王莽篡汉之前,西汉有丁口5900余万,可是东汉新建,不到三千万人,这里面有些隐丁,你说的万民包括不包括这些因为战乱死掉的万民呢?”

  “东汉末年汉桓帝时,有丁口5600余万,东汉末年分三国征战不休,至西晋初年,魏66万户,448万人,蜀汉28万户,94万人,吴52万户,230万人,总计丁口不过800万,哪怕是加上隐丁,东汉末年的乱战,也是死了数千万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改朝换代,要付出数以千万计百姓的性命为代价,所以,谋反、谋逆,谋叛为十恶不赦之首,因为维持国朝存续,本身就是在保护万民仍然生活在秩序之中,而不是战乱。”

  “你意图颠覆了大明的统治,等于要杀死大明近千万户的百姓,数千万的人,所以你该死,你明白了吗?”

  世界的确是破破烂烂,但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一直有大丈夫挺身而出,修修补补,只要大明这条破船还能修补,就不要放弃,直到破船真的要沉没了,到那时会如何,会死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

  赵梦佑吩咐缇骑找来了一本逍遥逸闻,笑着说道:“自己看看吧,做个明白鬼吧,我一个粗人都比你明白。”

  忠诚,本来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无论对着自己说多少遍忠诚,也是欺骗,但李贽完成了朝代更迭与人口兴亡的课题之后,赵梦佑这等武夫,都对忠诚有了具体的认知,赵梦佑对陛下的忠诚,就是对万民的忠诚。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报天子等于救黔首,救黔首等于报天子,这在天子英明的时候,是成立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神田真一看完了李贽的文章,不停地摇头,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

  他自诩是有才之人,他觉得自己的理论无懈可击,他觉得天下兴亡皆一专耳的理论,是绝对正确的,所以他才说,改朝换代,万民仍在。

  可李贽明明白白的告诉神田真一,改朝换代,万民最少最少有一半,都会成为路边枯骨。

  理论的破灭,比杀了他还难受。

  “政治活动如果变得无序,注定会波及到了千家万户,每一个人身上。”赵梦佑重复了一句陛下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剧烈而无目的的整治活动,会造成暴力的失控,最终危害到千家万户身上。

  赵梦佑坐到了书桌前,开始整理案卷,等到下午时候,他将案卷和证据整理完毕,才去了通和宫奏闻了陛下详情。

  “神田真一,疯了。”赵梦佑告诉陛下一个消息,他面色古怪的说道:“他觉得自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完美无瑕,结果就像是泰西那些信徒,上了天堂才知道原来是地狱,神田真一,无法接受。”

  朱翊钧看完了卷宗说道:“他疯了,还是要进解刳院的。”

  “大明的势要豪右,要感谢神田真一,朕还以为是这些势要豪右不满加税,才故意散播妖书,朕准备让稽税院查一查,是谁怀恨在心。”

  朱翊钧的确有理智不会发疯,但稽税院的缇骑们,恐怕不会那么理智,怕是要疯狂的稽税,搞得人人惊惧难安。

  “他还有一个地方是错的,大明政治不是他想的那么脆弱,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斗得你死我活。”朱翊钧看完了口供后,十分确定的说道:“要大明真的是他想的那样泾渭分明,就太好了,这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明政治不是稳定,是一潭死水一样的烂泥地。”

  神田真一对大明政治的想象比较幼稚,他觉得就是泾渭分明的对立,所以只需要扔根儿火柴,就能点燃这个炸药桶,但天下事,是一团乱麻,彼此纠缠在一起,这才是最大的祸患。

  神田真一为了报国不惜身,但他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要真的能够一声令下,解决明确的敌人,朱翊钧早就干了,还能等到神田真一挑唆?

  根本没有明确的敌人,在奸臣没有自己跳出来的时候,人人都是忠臣,个个都是忠君体国。

  斗争卷说要清楚的知道敌人是谁,就这一件事儿,就是难如登天。

  “陛下,提刑指挥使陈末奏闻了山西宣府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一些。”赵梦佑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陈末在宣府的探闻,出身宣府墩台远侯的陈末,回到宣府,自然有自己的人脉去打听情况。

  除了人脉之外,更多是把两百缇骑散了出去,询问百姓,究竟如何。

  “真的给周良寅给干成了?”朱翊钧看完了奏疏。

  周良寅没有谎报,更没有夸大其词,他真的在宣府大同实现了清汰,情况比周良寅说的还要好一点,当然,言官对周良寅的批评,也不是诬告。

  周良寅的清汰法,就是排除异己,把晋党的裙带全都清汰掉了,这里面比较怪异的就是,周良寅是晋党出身。

  把晋党的人都拔掉,换上了工党的人,各县最多的吏员,多数出身官厂。

  手段狠辣且颇为有效,周良寅打算用三年的时间,完成对整个山西的清汰,还山西一个朗朗乾坤。

  “按照陈末的说法,的确是周良寅有这个本事清汰,拔掉这些个晋党的裙带,还有一个周良寅没跟朝廷说的原因,那就是山西现在太穷了,穷则思变。”赵梦佑解释了下清汰的基本环境。

  山西贫穷的赋税,已经支撑不起庞大的官吏规模了,必须要清汰。

  俺答汗在嘉靖二十九年入寇京师后,大明和俺答汗的纷争主要集中在山西大同和宣府两地,而雁门关内诸府州县,不得不支持宣府大同,战争虽然在隆庆五年议和后基本结束,但对峙的局面和高昂的边防成本,仍然在吸山西的血。

  在万历十年终于消灭了俺答汗,结束战争的那一刻,外患消失时,山西被关外战场,给吸的千疮百孔,并且没有外患,各级衙门就没有理由再让势要、乡贤、商贾们认捐,过多的衙役,和各级衙门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就形成了矛盾。

  战争状态下,所有人都有更高的忍耐度,因为有敌寇的威胁,毕竟敌寇真的会杀全家,抢走你的妻子和孩子。

  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忍耐度就会下降,过去那些打着战争名义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不再被认可,山西各衙门的亏空越来越大,抗税的情绪也在增加。

  周良寅能清汰成功,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这当然不是否定周良寅的功劳,没他下狠手,确实不太好解决问题。

  朱翊钧处理清楚了缇骑的奏闻后,拿起了桌上的塘报,朝鲜战场出现了一些情况,出乎了戚继光的预料,戚继光奏闻了朝廷,告知皇帝和内阁大臣们,不必过分的忧虑。

  在野外,大明的战损比,依旧维持在个位数对千位数的可怕比例之中,一个步营可以挡得住对面三万人的冲锋,并且以极其微弱的战损比,击毙伤俘敌军千人。

  但戚继光低估了倭寇的耐受能力,大明军一人一日要消耗六斤的粮食,辽东军稍微低点,也要五斤粮,但倭寇不是,倭寇一个人一天一斤粮,就能维持基本的战线。

  大明军要只给这点粮,怕是得造反。

  大明派遣了墩台远侯探闻倭寇营地,得到结论是忠州之粮,恐怕一个月就耗光了,结果倭寇应氏顶了三个月之久,等到了后勤补给。

  这份耐受能力,戚继光也只能佩服了。

  第二个出乎预料的就是倭寇的倭式堡垒。

  (倭式城堡)

  大明的城池的主要构造是墙,几乎所有的城防设计都是围绕着墙在展开;

  泰西的城堡主要构造是塔,以前是箭塔,后来是炮位;

  而倭国的主要构造是路,整体设计方案,就是延长攻城方在城防火力下的暴露时间,主打一个弯弯绕绕。

  倭式城堡修的跟迷宫一样,即便是攻破了城门,上山的路上,就要面对敌人的火力,真的很难攻打。

  同样,这也是造就倭国碎片化政治格局的原因之一,这样的城,在没有充足火器的情况下,千余人守城,只要不出现内鬼,几万人同时攻城也会变得非常困难。

  在野外,大明军打倭寇,就像是大人打小孩一样的轻松简单,但在倭式城堡,大明在不动用火炮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啃下这种硬骨头。

  当然,有火炮就会变得十分简单。

  倭国的鸟铳叫铁炮,倭国的火炮叫‘国崩’,这个意思就很明确了,只要火炮的数量足够多,就能把这些山城彻底打崩。

  这些倭式城堡是倭寇内部狗斗了数百年的产物,是经历了无数次实战累积的经验,承载了守城方的最大恶意,而倭寇在忠州、釜山等地修建了十六座这样恶心人的山城营堡。

  “羽柴秀吉还没有转进本土,他在釜山防御圈里修城堡。”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这东西确实挺恶心人的。”

  “戚帅不是说有办法吗?”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

  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当初织田信长要行缓兵之计,要跟大明约定以临津为界限,汉城以北归大明,汉城以南归倭国,意图在汉城、仁川、忠州、釜山等地设防阻拦大明军。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也是有倚仗的,只要大明军不想付出巨大伤亡,就得慢慢耗,这些山城,突破了如此多的防线,大明军也是劳师远征,再无法进攻倭国本土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的想法是,一力降十会,真的要进攻,用火炮轰平这些山城。”

  万历三大征里,有播州之战的海龙屯,海龙屯也是类似的山城,而且更加易守难攻,最后还是被大明军用火炮给攻破了。

  大明皇帝朱翊钧料敌从宽,给前线配备了过多的火炮,一度成为了戚继光的困扰,但现在,面对倭寇精心准备的城堡,就有了用武之地。

  准备充分一点,总会有用到的时候,进攻倭国,要用足够的火炮扫除这些个恶心人的倭式城堡。

  “左右不过是费些火药。”冯保笑着说道,只需要火药,那就太简单了,要人命填,陛下心疼,但用火药炸,那就是多多益善。

  大明现在一年只生产一百五十万斤火药,不是只能生产这么多,而是生产再多也没什么用武之地,实在不行就多开几条生产线,把攒下来的硝石统统做成火药,还能扩大工匠的规模。

  最近熬硝仙人们,捣鼓出来一种腐蚀性很强的液体,就是用绿矾油和硝石一起熬出来的,匠人们称之为‘消金水’,目前还在探索如何制备。

  更多的熟练工匠等于更多的生产力,这是大明总结的经验。

  十六座山城很多吗?用火药灌进去,要是不够,就再加倍灌进去。

  要是火药加倍灌进去还不够,切断这些山城的补给,饿一年不行,就用倭奴修个城墙围起来,围他个三年五载,开龟壳开不了就围,大明耗得起。

  野外作战输给大明,就输掉了主动权,就是输掉了进攻能力,输掉了机动能力。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来自燕兴楼交易行的王谦。

  “王谦这割的也太狠了。”朱翊钧颤抖了下,王谦的镰刀太锋利了,他已经学会了洗盘。

第781章 以行仁而王天下,以尚力而霸四海

  神田真一的事,唯一造成的影响就是,解刳院里多了一个标本,除此之外,没有在大明京师,掀起任何浪花。

  神田真一用银子收买的部分亡命之徒,也上了海捕公文,有了线索,缇骑办案的速度会很快。

  大明皇帝甚至部分认可神田真一的说法,他倒是想将文章发表在邸报上,但缇骑和司礼监都表示了明确的拒绝。

  最让朱翊钧惊喜的消息是,倭国的富士山正处于活跃周期,这个活跃周期将会持续两百年,火山爆发是一个持续性的灾害事件,这可以有力的削弱倭国的实力,为大明灭倭提供一定的帮助。

  神田真一的妖言无法惑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明京师,现在更加关注燕兴楼交易行的金银交易。

  王谦的玩法,有点过于残忍了。

  反复不断地震荡,将意志不坚定的玩家,清洗出去之后,再拉出一个巨大的涨幅,来吸引投机者入场,在最高位开始砸盘,拉出一个巨大的跌幅,在低位再次开始震荡,完成一次循环。

  总有聪明人想要看穿波动,希望能够高卖低买,可连王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高,什么时候低,在韭菜不够用的时候会拉高,在韭菜手里的银子几近于威胁到主力时候,就开始挥舞镰刀。

  这就造成了几个十分诡异的现象,如果从宏观上来看,金价用一个月的时间去看,维持在一个十分稳定的区间,甚至波动不足1%,但是从微观到个人去看,在里面玩一阵,能亏个底朝天,身家会缩水20%以上。

  在这个博弈中,有人赔了,那自然有人赚了。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在过去一整年的时间里,燕兴楼交易行,身家一百银到一千银的小户大约占交易行的85%,而他们在一年时间内,身家普遍缩水25%到30%,而身家在二十万银以上的大户,或者说门槛很高的私人交易会,在一年时间里,从交易行拿走了两百八十余万银。”

  “这些门槛很高的私人交易会,就能幸免于难了吗?这次金银市,这些大户们损失了超过三百万银。”

  势要豪右在这里面也要万分小心,即便如此,过去一年赚的钱,都给大明收蓄黄金做了助力。

  朱翊钧里有交易行的详细账目,王谦并没有对皇帝,隐瞒他的手段,站在朱翊钧这个上位者视角去看,不要接触交易行,会变得不幸。

  王谦在他的《王谦发家的四个秘密》中,就详细解释了其中的奥秘,进入燕兴楼交易行的每个人,都会获赠一本,王谦甚至在封面上,就已经写明:如何在交易行赚钱?离交易行越远越好。

  “朕不明白,明明大多数人都在赔钱,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进入交易行,挥舞着手中的银票把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送进这交易行呢?”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

  朱翊钧是个农户,他其实很讨厌投机,但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这些都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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