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时珍的号召下,大明在云南的试种,终于有了突破,现在只有一千二百株,但一旦驯服了这种植物,大明将会把金鸡纳树种到漫山遍野,和茶树一样的普遍。
陈学会的意思是,安东尼奥能够获得大明的支持,能够获得藩属国的地位,能获得陛下的友谊,那都是安东尼奥十年如一日,投其所好,把海外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带到了大明,给到了陛下的宝岐司。
多种多样的番薯,养活了多少人?金鸡纳霜,又救活了多少人?安东尼奥就是要个国王位,要点银子罢了,安东尼奥又没要教皇的人头,也没要统一泰西。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这金鸡纳霜,大明也是奇缺无比,这秘鲁就是原产地,这秘鲁就是把这一项做好了,一年能平掉多少逆差?最起码能平掉一百万银的逆差了。”
“也不是朕小瞧泰西人,就是把技术给了他们,他们能折腾明白吗?闯到别人家里,把国王杀死,只知道烧杀抢掠,抢不如种的道理,他们很难明白。”
金鸡纳霜是救命的药,而且当下非常昂贵,一两药就要一钱多银去采买,爪哇出产的五十五万斤金鸡纳霜,大明朝廷采买每年都要给旧港总督府四十四万银,或者等价货物,这还是国帑、内帑占了种植园六成的股,才有如此优惠价格。
大明百姓十之七八,都无力服如此昂贵的药,价格昂贵,主要是受限于产量,爪哇正在扩种,等到产量进一步扩大,价格才会降低。
秘鲁也是疟疾肆虐之地,但凡是西班牙的殖民者当个人,把金鸡纳霜多种点,大明的药价可以降低很多。
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伯爵胡安·洛佩斯,垄断了金鸡纳树的种植,他从不告诉任何人,他将金鸡纳霜包装成了圣药,高价售卖,当初安东尼奥从胡安·洛佩斯的夫人手里,取得的金鸡纳树的种子。
取种子的过程,是安东尼奥利用帅气的外表、英朗的体魄,赢得了夫人的芳心。
“送一点金鸡纳霜给特使佩德罗吧,哪怕他不懂,费利佩二世也会明白。”朱翊钧思索再三做出了决定。
朱翊钧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只需要几斤的金鸡纳霜,就把道理讲的非常明白了。
“臣等遵旨。”陈学会、高启愚领旨行事,陛下不准,技术的实体,工匠、生产工具、管理模式都无法大规模转让到泰西去。
这次来的使者,不仅仅是西班牙,还有葡萄牙、法兰西、英格,以及沙俄,沙俄的老沙皇伊凡四世病逝,新的沙皇继位,遣使者告知大明。
陈学会、高启愚要和这些使者一一接触,增加沟通。
“走,叫上王谦,去看热闹。”朱翊钧换了一身常服,变成了黄公子出巡,这次去看热闹,不是去看聚谈,而是前往永定河畔的永定毛呢厂,看王崇古的热闹。
王崇古搞了个工会,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这热热闹闹的大幕拉开了仅仅两个月,就落下了帷幕,而朱翊钧今天去毛呢厂,就是见证王崇古的失败,今天王崇古要用暴力手段,动用法例办衙役,强行解散自己建立的工会。
朱翊钧的车驾从宣武门出入外城,在宣武门外接到了王谦,车驾过宣武门外大街,转菜市口大街,从广宁门出城,行二十里,到了永定毛呢厂。
永定毛呢厂的规模,已经扩张到了近两千亩,约等于两个皇宫大小,拥有清洗、梳理、成纱、整经、纺织等四十七个工坊,其中有七个工坊是机械工坊,就是铁马蒸汽机为动力的工坊。
而在永定毛呢厂的周围,有超过数千家的民坊,依靠官厂生存。
永定河畔,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毛呢产业群,有超过四十万丁口生活在这里,而泰西的新世界的交易之家,大西洋明珠塞维利亚,满打满算也就十五万人。
朱翊钧站在永定河畔,看着毛呢厂的方向,对着身旁的王谦,笑着说道:“王次辅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臣劝了,但人年纪大了就听不进去意见,非要弄,觉得只要制度设计好了,就能行,这才俩月,就闹到了对峙的地步。”王谦叹了口气,他真的劝过了,但王崇古一意孤行。
朱翊钧负手而立,宽慰的说道:“你爹也是为了工党,不是为了他自己,以前的案子在身上,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首辅,也没有可能再进一步,你们家那么多的银子,几辈子都不愁吃喝了,他只是想把官厂制度完善好,结果有点吹求过急了。”
“臣还以为能撑几年,没想到两个月,都到了这种地步。”王谦看着工坊的大门口。
王崇古带着法例办的衙役们站在工坊门前,而几个王崇古亲自选出来的大把头,带着一群匠人,拿着工坊里的各色武器在跟衙役们对峙。
王崇古犯了错误,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陛下,臣的父亲,怕是要晚节不保咯。”王谦的语气略微一些戏谑,他的举人身份有问题,陛下虽然特别宽宥,没有处置,但他这辈子就是个四品的佥都御史,再无升转的可能了。
朱翊钧不打算管王崇古、王谦的父慈子孝,家务事,断不清。
朱翊钧站在永定河畔,满是感慨的说道:“肉食者的一厢情愿是一种幼稚,大明这些个匠人们,以前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没有读书明理,就会上这些读书人的当。”
“朕前些天在朝阳门,看到了收废品的老汉,去卖废纸,为了多些斤两,这些老汉会把废纸洒上水,晾干一些,再洒再晾,反复几次,放到阴凉处,等几日再去卖。”
“这收废纸的窝主,上了两次当后,就学精了,会撕开去看,看是不是湿的,如果是湿的就会故意少给钱。”
“这老汉一看这架势,就只把中间的纸完全浸湿,外面看起来完好无损,这窝主一天收那么多的废料,还能挨个检查不成?”
“嘿,这窝主上了两次当后,立刻马上就找到了应对的法子,随便抽出一张来点,烧的快就是干的,烧的慢,那一定有问题,拆开那一包检查。”
朱翊钧讲了个小故事,他时常在朝阳门观察万民生活,这就是他看到的景象。
“额,这老汉和这窝主如此斤斤计较?”王谦愣了片刻,有些呆滞的问道,他用的纸都是顶好的姑田宣纸,有的时候宫里赏点高丽贡纸,王谦也会用。
朱翊钧回答道:“可不是嘛,老汉见洒水无用,就开始添土,也不多,但这窝主收了两次之后,再收废纸,就会摔拌几下,只要有一点土,就会借机少算点钱。”
“这一来二去,一刀的废纸,多买少卖,五文十文而已。”
“王次辅是咱大明的次辅,他就是有点一厢情愿了,以为弄了这工会,就是为了匠人们好,这才俩月,就把这赌坊的生意带回了官厂。”
让王次辅下定决心,宁愿自己扯自己一嘴巴子,也要强行废掉他弄出来的工会,就是这个原因。
他以为三年一任,不得多任,就可以杜绝很多的问题,哪里知道,反而让这些大把头们变本加厉了起来。
要给皇帝开开荤的燕兴楼花魁刘七娘,进了毛呢官厂,万历七年的时候,刘七娘说这官厂里有赌坊,朱翊钧询问王崇古,王崇古下了死力气,在官厂禁了赌,七年后的今天,大把头们,把赌坊的生意,带回了官厂来。
“陛下,臣料到一定会有幺蛾子的事儿,只是没料到这么快。”王谦看着官厂前的人群,也是一脸唏嘘。
两个月,这些个从工匠里选出的大把头,就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出乎了王谦的预料之外。
朱翊钧摇了摇头说道:“人呢,都会有私心,手里有那么一丁点权力,都会想着变现。”
“王次辅以为官厂禁赌,是人心所向,但匠人们啊,可能会觉得王次辅管得宽,这世间事,都是如此,站在不同立场都有不同的看法,当真是人间百态。”
“但这几个大把头,也是上了当,多少赌坊的东家,看着官厂这三万多匠人的钱袋子,望眼欲穿。这有个缝儿,就叮了进来,这大把头被选了出来,这外面赌坊的伙计们,就把大把头们拉出去喝酒。”
“连篇的马屁话拍得这些大把头头晕目眩,三五斤马尿下肚,大把头们飘飘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大包大揽满口应承,回到官厂为了面子也得办,这赌坊生意这才重新进了官厂。”
“打起来了。”
王崇古没有躲在衙役的后面,他和那几个大把头说了很久,实在说不下去,往后退了两步,法例办的衙役一拥而上,乒乒乓乓就打了起来。
法例办都是退役的军兵构成,是兵部把老、伤、病锐卒安排在官厂,维护官厂法例,这些匠人虽然手持武器,但终究不是这些衙役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衙役们彻底放倒。
法例办衙役们,冲进了官厂内,四处搜检,很快,就把一群工匠,摁在了官厂门前,十几副各种各样的赌具,扔在了这些工匠的面前。
“赌是重罪!把你们拉到刑部去,按着大明律判,你们人人都要杖八十!剁一手!”王崇古的声音显得气急败坏,被抓的大把头、赌徒一共七十四人,全都被衙役摁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砍一手,摊场财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只据见发为坐,职官加一等。若赌饮食者勿论。
为了禁赌,当年朱元璋下了十分严格的禁令,但依旧无法遏制,大明律关于赌博的司法实践,是杖八十,一般不会砍手,如果赌点吃喝不做计较,所以很多人都用吃喝代替金钱,最后算账。
现在,官厂的赌博生意,也都是用吃喝代替,等放假时候出了官厂,在官厂外结账,王崇古在官厂有的是眼线,知道后,直接抓人,要是结了账再抓,王崇古想救他们都救不了。
“我把你们几个选出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匠人们把不敢对我说的话,说给你们听!你们可倒好,把这赌给老子招回来了,气煞我也!”王崇古看着面前一个大把头,气不打一处来,踹了那匠人一脚,年纪大了,这一脚真没多重。
王崇古踹了一脚,看着这七十四个匠人,神情有点落寞,摆了摆手说道:“你们明天收拾收拾,都走吧,我一人给你们二十银,算是安家费了。”
这里面有几个是老面孔,当年毛呢厂还是一片空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进了官厂,工龄已经十四年,和毛呢官厂一样大。
第747章 市场换技术?梨树上长不出桃来
王崇古对矛盾说是极为推崇的,虽然他本人是个威权崇拜者,但他希望能够在官厂建立一整套自下而上的监察体系,矛与盾总是在反复不断的冲突之中,才能冲和,旧的矛盾解决,新的矛盾就会诞生,只指望自上而下的英明,不能长远。
但在第一次探索,以失败告终。
王崇古的神情有些落寞,这场失败对王崇古的打击很大很大,他在制度探索中表现出了保守的一面,选的人,都是厂里的老人,官厂里三万多的匠人,也不是凭空起高楼,而是一点点聚集起来的,今天四十万丁口聚集的庞大产业,最开始的时候,是一片空地。
在最后的最后,他给了这七十四名组织赌博者二十银,权当安家,毕竟还没有出厂结账,算是犯罪未遂,否则官司打到顺天府衙门,朝中又要闹出一些风波。
“有的时候,人走着走着就会分道扬镳。”朱翊钧走了上去,他本来是来看热闹的,但没有看到热闹,反而看到了制度探索过程中的双输,王崇古的制度探索失败了,匠人们被驱逐出了官厂。
官厂的劳动报酬不算太高,但孩子能读官厂的三级学堂,这个福利,却是人间少有。
朱翊钧能做的事情不多,他只能宽慰,即便是大光明教一再将皇帝渲染成为智慧的化身,即便是大明皇帝这个身份本身就有天命所归的神性,但朱翊钧从来不把自己当做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
官厂的制度探索,他倒是有些办法,可他若是横加干涉,反而适得其反,在探索路上,很多的经验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没有经历,日后仍然会反复。
前进的路上,每一个坑都躲不过。
“黄公子。”王崇古一看陛下这打扮,就知道陛下又在玩角色扮演,陛下玩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累,毛呢官厂谁不认识你的皇帝一样。
朱翊钧挥了挥手,笑着说道:“走走吧。”
“阶级论里有一句断言,我起初不认同元辅的决断,元辅说,阶级是社会地位、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的总称,一定会有背叛阶级的个体,但绝对没有背叛阶级的集体。”王崇古总结起了自己失败的经验。
王崇古觉得这段话说的太过于决断了,怎么可能只有个体背叛,但实践却把一桶冰水兜头浇到了王崇古的头上。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我给了工会这些大把头权力,其实就给了他们更高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工会的大把头们,脱离了原来的匠人阶级,成为了压迫匠人的压迫者,即便是工会里有几个人不愿意同流合污,但大多数,都觉得自己尊贵了起来。”
“他们做了什么?”朱翊钧看着官厂里进进出出的匠人们,左看看右看看,一脸好奇的四处观望,一边和王崇古沟通。
王崇古摇头说道:“这些遴选出来的大把头,第一天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说一定会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做好自己的事儿,第三天,这些大把头就开始偷懒了,大把头也是要做工的。”
“我看到了,他们就像是那些乡贤缙绅,甩着看不到的鞭子,抽打着匠人们,把本该属于他们的活儿让别人干了,这个鞭子,是我给他们的,因为在匠人眼里,这些大把头们,就是我这个总办的亲信,普通匠人开罪不得。”
“第七天开始,这些大把头,完全不干活了,到了第二十天的时候,这些大把头,开始在厂里拉帮结派,人嘛,哪里都会这样,但他们做的尤其过分了些。”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们以前不这样的。”
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大明把这个讨论的非常清楚,就是典型的权力异化,当人得到权力的时候,就会权力所影响。
王崇古说的非常详细,这些入了工会的大把头们,不仅仅在工会内拉帮结派,还在工会外拉帮结派,任何不加入他们这个小集体的,都会被排挤,除了排挤之外,就会安排更重的活儿去为难,很快官厂内的人,都加入了各个山头之中。
生产效率开始下降,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让王崇古担忧的是,他感受到了匠人们的怨气和彼此的敌视。
本来官厂高度封闭的生产模式,而且很高的福利,匠人们都比较平和,可这工会一出,立刻没有了过往的平和,吵闹开始了,而且争论不休。
到了这个时候,王崇古就开始后悔了。
“后来呢?”朱翊钧驻足,看着匠人们拉动刚刚清洗好的毛呢,塞进了一个手摇的圆筒里,然后有些板结的毛呢,这头进,那头出,肉眼可见的蓬松了起来。
大明皇帝觉得非常神奇,更加神奇的是,另外一边,有个铁马驱动的圆筒,在做着同样的工作。
随着铁马的产量增加,一些重复性很高的工作,都在用机械尝试代替。
“后来,这些大把头开始收月例银了。”王崇古面色痛苦的说道:“他们之前真的不这样,但自从成了工会的大把头,有了这么一层身份后,就变了,他们要求每个人都要缴纳一钱的月例银。”
“这是我的错,我错误的高估了官厂的整体情况。”
王崇古知道自己犯了一厢情愿的错,官厂读书的匠人并不算多,读书明理,最起码的人人都是大明的一块砖,没有谁比谁尊贵,就这一点,就没有广泛认同。
其实在匠人眼里,陛下就是大东家,王崇古就是大掌柜,他们就是皇帝的家奴,是陛下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他们,给了他们营生,让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们能够活下去,而且是体面的活下去。
这种想法非常的普遍。
君权和臣权的冲突,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很难调和的矛盾,在大明,绝大多数的臣子,都是读书人,他们甚至有些嚣张到无视皇权的地步,而且王崇古本身就是个僭越之臣。
他低估了大明等级森严这四个字的可怕影响,他询问过一些被压迫、被逼着缴纳月例钱的匠人,这些匠人不敢表达一点的怨言,即便是愤怒已经充斥了眼底,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皇帝、次辅弄这个厂子,他们这些匠人何去何从?陛下、次辅要他们一点钱罢了。
大多数缴纳月例银的匠人们,心里就一个想法,那就是这钱最后都给了王次辅,甚至是皇帝。
熟读生产图说,劳动价值论的王崇古,深切的知道,劳动是有价值的,劳动获得劳动报酬,劳动报酬获得经济地位,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所以,劳动使人自由。
没有劳动,就没有自由。
匠人心中有枷锁,来自陛下次辅的恩情、来自嗷嗷待哺的孩子、来自妻子脸上的笑容,匠人身上的枷锁越重,他们就越不敢反抗,哪怕是面对本来和他们一样的匠人,也不敢升起反抗的心思。
儒以文乱法,武以侠犯禁,得读书才能清楚,自己得到的一切,不是皇帝的恩情,是自己努力的回报,因为刚刚废除贱奴籍的大明,并没有劳动价值论的共识。
除了普遍没有读书之外,就是官厂的物质还没有丰富到一定程度。
“最少也要毛呢官厂全都变成了机械工坊,才有这个基础,臣把这个事儿,想的太简单了,陛下,臣的错。”王崇古说明了工会的另外一个条件,除了普遍教育之外,就是物质基础。
生产力进一步提高,利润增加,匠人们获得更加丰厚的劳动报酬,才能完成工会制度的建设。
即便是在大明官厂里,依旧有溺女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重男轻女的普遍共识,因为匠人们手中的资财,并不足以让他们认同,生男生女都一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刘七娘领养的是个男孩。
要改变人们的普遍共识,需要物质足够的丰富,不用为生计奔波,才有可能获得根本性的改变。
“王次辅要放弃了吗?”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经历了这次失败,王崇古会不会放弃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