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奏闻的粮草消耗引起了户部的疑惑,打仗厉害也就罢了,大明京营是精锐,夸张的战损比是因为断代式的火器领先,这是大明对倭国实力上的碾压,这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让朝中明公不太理解的是:京营消耗的粮草和火药不成比例,粮草的消耗有点太少了,这就引起了户部的疑虑。
在朝京营的粮草过于充足了。
沈鲤告诉大明明公,不是大明军在抢,而是朝鲜有余粮的乡绅,纷纷拿出来给大明军,就跟那些妾室一样,不要不行,不要就是君父天兵何故忍心弃我而去。
连大明东南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富商巨贾一听要打倭寇,纷纷慷慨解囊,战火蔓延的朝鲜,更是如此了。倭寇在朝鲜那是一点拟人的事儿都不干。
如果地狱只有十八层的话,那么倭占区的朝鲜就在第十九层。
“今日朝鲜所发生的事儿,概括而言,便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沈鲤再拜,举起了奏疏,大声的说道:“陛下,朝鲜王室有诽谤大罪,废王李昖、文武两班、成均馆多次诽谤我大明,面对倭寇毫无作为,甚至背信弃义,违背自己诺言数次逃跑,致使战局一触即溃,相反,再给大明军泼脏水这件事上,朝鲜王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人神共弃!”
沈鲤是个士大夫,当他在皇极殿,说出人神共弃这四个字的时候,就是最严厉的指控,代表着他的怒气槽已经彻底满了。
“五位劳苦,免礼,沈宗伯的意思是,他们不抗倭,反倒是给大明军泼脏水?”朱翊钧拿起了奏疏,询问着沈鲤。
“然也,尤其是在大明开海以来,朝鲜王室明知道是倭寇劫掠袭扰,但总是用彦文张榜,认定是大明军所为,但在汉文张榜中,就是写的倭寇。”沈鲤站起来,从齐世臣手里拿过了七张榜文,呈送御前。
沈鲤就没见过这样的!一张榜文,两种文字,彦文和汉文,彦文说是汉人侵扰,汉文则是倭寇侵扰,这是张榜公告?朝鲜王不想干了,就当朝庶人吧!
“朝鲜百姓怎么说?”朱翊钧不认识彦文,让礼部对七张榜文进行确认。
“做大明的藩属时,朝鲜什么都有,倭寇来了,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天兵来了,又什么都有了。”沈鲤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田土不会撒谎,从义州到平壤,春耕没有耽误,从平壤到开城,夏耕没有影响。”
“沈宗伯所言有理,田土不会撒谎。”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
“陛下,礼部确认,的确是如沈宗伯所言,一文两意。”万士和让通事看过之后,回报了陛下。
不积极抗倭,就顾着给大明泼脏水,散播各种各样的谣言,防止大明影响到了他们朝鲜王室在朝鲜半岛的统治,这李昖被李舜臣关押的时候,还给小西行长写信要到倭国京都参洛。
齐世臣一甩袖子,俯首大声的说道:“陛下,朝鲜王室、文武两班、成均馆的谎言和诽谤无法收复故土、污蔑和挑唆无法拯救黎民,企图借谣言来转移罪责,转嫁责任,贻笑四方,臣以失德,劾罢朝鲜王室世勋,收回所赐印绶、九章衮服!”
“臣请废国。”
这就是齐世臣在回到大明后,有点疑惑的奏疏,废国疏。
大明废掉了朝鲜王室李昖,让李昖的儿子光海君继位,也就是说,大明没有废除朝鲜封国,但现在齐世臣以失德论罪,劾罢朝鲜宗室、收回王印、衮服,废除封国。
“陛下,朝鲜君臣失德当罢废国。”张居正出班,俯首说道。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准。”
大朝会主要是宣布,其实在此之前,廷臣们廷议已经讨论过了,廷臣共议,确定要废朝鲜国,才让沈鲤、齐世臣在大朝会上请命而已。
敢骂大明,不给他撅了,谁还拿大明当宗主国看待?
朝鲜已经实际上亡国了,如果不是大明军早早得到了情报,准备了很长时间,调兵遣将进入朝鲜,连平壤都要丢了,而朝鲜损失了九成以上的领土,数以百万级的百姓,而现在,作为宗主国的大明,宣布朝鲜已经亡了,并且以耻辱性的失德为名义废除。
这么做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大明接下来的战争,都是真正的收复失地的王师。
一如黎牙实说的那样,大明做事,确实要脸。
“陛下,臣以为,应当将李昖、朝鲜文武两班、成均馆等儒生,全部移送大明。”沈鲤提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把李昖为首的朝鲜肉食者,送到京堂受审,以失土论,都该斩首示众。
“臣以为不妥。”王崇古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还是让李昖死在朝鲜为宜。李昖的情况俺答汗不同。”
大明处斩俺答汗是为了报仇,俺答汗的脑袋送到了世宗皇帝的陵寝祭奠先王,这是因为俺答汗的确给大明带了耻辱和十分实质性的伤害,保定府的圩主就是恶劣的影响的后续,但把李昖拿到大明来,反而是陷入了被动之中。
朝鲜打不过倭国,大明斩首了李昖,就会给一些‘心怀故国’的家伙口实,不利于大明在朝的统治。
张居正再次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可以移送。”
“元辅。”王崇古吐了口浊气,才大声说道:“我实知道你为大明中兴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但也要为自己身后名,多加考虑,新政皆系,马虎不得!”
王崇古觉得张居正疯了,移送大明的路上,李昖等一干人等,一定会落水,十成十会落水!张居正亲口说过的,他一定会做,但哪怕是杀了废王,张居正这身后名,多少要有个以下犯上。
“元辅,不值当。”王国光出班,这次王国光没有背刺晋党,而是和王崇古站在了一起,李昖这种混账,不值得张居正搭上身后名。
这不是政治操弄可以实现的,当年小明王旧事,也是弄得一地鸡毛。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张居正再次俯首,对着皇帝说道。
“内阁对这件事的分歧很大。”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向着皇极殿上,一脸懵逼的群臣解释了下为何会在皇极殿吵起来,因为在文华殿没吵明白。
话几乎已经挑明白说了,这是吵的不可开交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说。
内阁以张居正为首,兵部曾省吾、工部汪道昆认为该移送大明,刑部王崇古、户部王国光认为就让李昖烂在朝鲜,不闻不问为上,除了海瑞、万士和,明公全都明确表态,立场非常分明。
“朕以为次辅所言有理,让李昖待在义州。”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以为呢?”
“臣遵旨。”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只好俯首领命。
朱翊钧作为朱明皇帝,因为当年小明王的事儿,其实一直不太方便表态,现在已经从文华殿上吵到皇极殿了,朱翊钧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勿虑,矛盾说告诉朕,万事万物发展的过程,总是否定之否定,这是矛盾到冲和的必然过程,从矛盾重重,到大家都能接受的现状,需要否定之后再否定。”
“李昖在义州,战争打完了,若是朝鲜万民还是选择他,朕无话可说。”
现象甲、否定甲现象得到了结论乙,结论乙过于矫枉过正,不能解决问题,就要否定结论乙,得到了否定之否定的结论丙,这是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即螺旋上升。
朝鲜半岛上,可是有不少人认为,李昖输掉这场战争,不是他的过错,这种认知的人,可不在少数,心怀故国这种事,再来一遍,就知道痛了。
真不是什么大事,倭寇再来一次就好。
倭寇真的会再来一次,因为征伐朝鲜,是倭国用外部矛盾转移内部矛盾,只要倭国内部矛盾解决不了,就会再做一次,大明现在征伐,只要不带重型火炮,朝廷完全能够承担的起。
张居正的坚持,无外乎是,杀朝鲜王室这个锅,他背了!
李昖何德何能,污了先生的名誉?他也配?
“臣等遵旨。”王崇古乐呵呵的俯首领命,这么多年了,他王崇古终于堂堂正正的赢了一次张居正!
张居正总是觉得他是个臣子,或者说张居正新政可以和万历维新切割,但王崇古看的很清楚,万历维新和张居正早就是密不可分了,张居正这个人也是新政的代表人物,他的身后名,不是他自己的,是公事。
“陛下,哈密国君,遣使议内附事。”礼部右侍郎陈学会出班奏闻。
朱翊钧点头说道:“这件事,内阁议定,准哈密国使者入贡,礼部仔细沟通,不容有失。”
哈密,四失四得,终于在嘉靖八年,大明彻底丢了哈密卫,而哈密也成了大明在嘉峪关外的最后一滴眼泪。
陈学会所言的哈密国君,是隆庆四年大明册封的哈密卫都督同知米尔·马黑麻。
第742章 送倭寇到西伯利亚种土豆
朱翊钧每月三号,都要举行大朝会,这是大明京堂百官最忙的一天。
京堂百官,人人都要参与,这天天不亮,都要起床,但大朝会主要是宣布皇帝与内阁的决定,和大多数的官员,没有任何的关系,站在皇帝殿外的百官,甚至连皇帝的面儿都看不到,就只是在丹陛之下站着,即便是如此,能站在这里,已经是光宗耀祖之事了。
而万历十四年六月三日这天,皇极殿上罕见的吵了一架,百官们听闻后,也是颇为惊诧,大朝会上吵架,肯定是内阁有了巨大的分歧,但是随着皇帝亲自宣布,张居正俯首领旨,这件事算是结束。
分歧的根源,张居正就是想自己活着的时候,把事情做完,不给皇帝留下一个隐患,李昖留在义州会非常麻烦,要用自己的身后名,换朝鲜王室去死,但王崇古觉得,陛下颇为英明,朝鲜王室就是翻出什么浪来,大明也可以镇压。
王崇古比张居正更信任皇帝陛下,因为张居正和皇帝更加亲近。
在张居正眼里,陛下一直是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陛下能够妥善处理政务,但一些骂名,他张居正愿意再多担一点。
但王崇古看来,孩子?也只有你张居正把陛下当孩子看待了。
王崇古这种奸臣眼里,陛下比张居正还要可怕,有的时候张居正还讲点道理,为了国朝体面,为了江山社稷做出一点让步,而陛下则不会在核心问题上,有哪怕一点点让步。
“陛下,前日,监察御史李植请命,请朝廷罢万国城,任由番邦使者、水手在明活动。”万士和出班俯首说道:“臣复御史谏言,臣以为不可,理由很是简单,蛮夷,狼面兽心。”
监察御史提出提议,需要六部就会进行回复,而大宗伯管着鸿胪寺,他觉得李植在说混账话。
万士和的意思非常明确,放蛮夷入大明,决计不可,除非阉了,蛮夷狼面兽心这类的话,从三代之上,也就是夏商周就开始说,说了快三千多年了。
这不是老祖宗看不起蛮夷,实在是历史不断地证明着这句话的含金量与正确性。
“皆为亡命之徒,放到大明来作甚?那礼部有通事黎牙实,在我大明已经十四年,黎牙实跟朕说,这舶来番夷,各有目的,要么来传教、要么来窃闻大明水文、要么泛舟行商唯利是图,万国城足矣。”朱翊钧看向了御史一班,开口说道:“此事已有定论,日后不必再提。”
黎牙实本身就是个红毛番,他很清楚红毛番来大明的目的,传教、窃闻水文地理、逼不得已的只能老实做生意。
黎牙实认为大明对蛮夷的总结是对的,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肯老老实实的纳税做买卖,那是大明皇帝的水师威震之下,不得不老实。
万国城的制度很好,把蛮夷关在万国城中,无事不得出城,才是正理。
朱翊钧对黎牙实非常欣赏,他前些日子,还亲自把说自己虚伪的黎牙实,从北镇抚司给放出来了。
黎牙实前段时间被缇骑给抓了,说大明皇帝用谦逊掩饰骨子里的傲气,多少有点指责皇帝虚伪,被缇骑衙门给关在了北镇抚司,朱翊钧去看唐志翰的时候,把他给放了出来,因为黎牙实说的是实话。
朱翊钧之所以高看黎牙实一眼,是因为黎牙实是个爱国者。
黎牙实不是爱大明,他是爱西班牙,也忠诚于他的君王费利佩二世,甚至为了化解使者被杀的间隙,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回到了西班牙马德里,和费利佩促膝长谈,说明缘由,不让两国关系进一步的恶化。
黎牙实回去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旅程本身的危险,出海就是搏命,况且如此遥远。而黎牙实背誓娶媳妇,回到泰西,没被裁判所给绑到火刑架上直接一把火烧了,是因为他是大明使者、光明左使。
如果黎牙实连生养他的土地都不爱,这个人早就被皇帝给斩首了,一个蛮夷而已。
利玛窦来到了大明要传教,直接被皇帝扔进了道藏之中,伽利略来到大明可以自由活动,是因为他是黎牙实带来的算学、医学、天文学的高端人才。
张居正看了一眼李植,陛下说他是个贱儒,果不其然,自己就跳出来了。
“陛下,朝鲜废除《训民正音》遭遇到了一些阻力,朝鲜士大夫们对此颇为抗拒。”万士和再奏闻了一件朝鲜事,事情比想的麻烦。
朱翊钧眉头一皱说道:“有人,反对吗?”
“确有…没有人反对。”万士和回答了一半,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训民正音》就是最大的阶级壁垒,是人为设限,朝鲜士大夫反对,想要继续不做人,既然这些士大夫不是人,那就没人反对了。
逻辑通。
万士和与皇帝的奏对很快,等万士和说完的时候,朝臣们认真的琢磨了这简短的两句话,才琢磨明白其中深意,不得不说,帝党党魁,还得是得万士和来做。
朝鲜李成桂杀君篡位,有一点大宋的元素,而朝鲜还有太多的大明元素,中和了大宋的武德不够充沛的问题,但李昖在任这段时间,朝鲜重文轻武的厉害,变成了这般废物。
除了大宋、大明元素之外,朝鲜最多的就是大元元素,即四等人制度。
朝鲜有四等人,两班、中人、常民、贱民。
第一等人自然是文武两班,文武两班是有世袭田土的,科田和功臣田,是实土分封。
朝鲜虽然有科举,但两班弟子是通过训民正音进行汉彦分流,完全把持科举,再通过姻亲、恩荫实质上保证了两班的世袭罔替。
通过‘庶孽禁锢法’,保证两班弟子手中的权力不会被同族分流,朝鲜的国王试图进行朝鲜推恩令,但最终没能成功,这庶孽禁锢法,防的就是推恩。
庶孽禁锢法是朝鲜典型的从母法风俗,就是母亲尊贵则孩子尊贵,母亲卑贱,则孩子卑贱,有点像后世的嫡庶神教,妻子生的儿子,是嫡,妾室生的儿子是庶子,而外室生的是孽,非正妻所出为庶孽。
庶孽禁锢,就是庶子、孽子严厉禁止继承两班官位,只有嫡出可以继承。
之所以会有庶孽禁锢法这种法条,完全是因为两班弟子,需要姻亲来保证文武两班的世袭罔替,娘家势力大,怎么可能让你庶孽拿到官位。
而庶孽构成了朝鲜第二等人,中人,不继承官位,没有两班待遇,只能从事通事、医官、吏员等,随着时间的流逝,中人完完全全占据了富商巨贾、乡贤缙绅、吏员这个阶级。
两班弟子,嫡子牢牢掌控权力,而放出去的庶子、孽子,就开始靠着吏员的身份,不断篡夺社会资源。
大明除非四十岁无子,否则不得纳妾,这是大明律的明确规定,这种规定造成了大明实际上不承认妾生子、外室子的合法身份,他们回家只能以义子的身份存在,和家丁们一个待遇,都是义子。
但朝鲜是非常明确的一妻多妾,妻妾分明制度,导致了大量的妾室子,可以堂而皇之的以家族的名义活动。
两班弟子、中人,不断地进行圈占、兼并,掌握了朝鲜绝大多数的生产资料,导致大量的常民,因为失去土地,只能向贱民滑落。
而花郎这个特殊的群体,就是两班弟子、中人豢养的走狗鹰犬。
成均馆类似于大明的国子监,是朝鲜最高学府,其弟子也多是两班弟子,只有少数特别有天赋的人才会被收入其中。
所以,在大明皇帝、朝堂明公看来,朝鲜阻碍废除《训民正音》的士大夫,就不是人。
这也是张居正担心的地方,朝鲜废王李昖只要还在义州,就有蹦跶的机会,这些两班弟子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任由大明剥夺他们的统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