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4节

  一颗机心,似乎在内心萌芽。

  “元辅?”葛守礼试探性的说道:“我无经济之才,就是不懂才问一下,并无反对之意,元辅先生勿要误会。”

  葛守礼看张居正好久不说话,还以为张居正有了误解,葛守礼和红毛番,八竿子打不着,他就是不知道开口问问。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说道:“嗯。”

  大明首辅写好了浮票,奏疏来到了小皇帝的面前,朱翊钧在惩罚性关税的奏疏上,下了自己的大印。

  廷议还在继续,关于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的处置问题,这两个人收受贿赂,让小佛郎机人在澳门立足,而且私设关隘,十抽二与洋舶私通,最终得到了押解京师,徐行提问的结果。

  问清楚了,走完了流程,大抵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菜市口斩首示众。

  因为这两个人的罪名是谋叛,是失土的大罪,红毛番私自在澳门繁衍生息,这是失土。

  这是大明朝第一件有名有姓、有人证、物证、书证的地方官员,联合地方缙绅、富贾,阴结番人,私自设关,偷偷抽分,谋取暴利的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的同时,也确定了一个基本事实,朝中反对开海的风力舆论,与民争利,究竟在和谁争利。

  冯保怒气冲冲的说道:“隆庆元年,主上批准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请开月港奏疏时,就说:”

  “都是这些个地方缙绅们欲做买卖,唯恐添一关,与己不便与己争利,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死不可设月港市舶司、都饷馆等,又赖朝中大臣言官说是害民,若非这朝中有仁者,月港亦不能成。”

  “今日再看,嘿,先帝爷还是把缙绅们想的太好了,你看这地方和缙绅勾结姑息,贿政于大臣,鼓噪声势,厉害,厉害啊,叹为观止。”

  “万尚书,您说是不是?”

  万士和又被骂了,他之前还拿着怀远人的圣人训,说月港罢了就没那么多的事儿,现在又被冯保给翻了旧账,这阉党果真讨人嫌,动不动就翻旧账!

  万士和万般无奈的说道:“额…冯大珰所言有理。”

  冯保颇为感叹的说道:“《孟子·告子下》有云: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孟圣人说,这仁一定能胜过不仁,就像是水能灭火一样。今天仁者渐少,仁者做事,就像用一杯水救一车点燃的柴一样。”

  “若是看到了火不能熄灭,就说水不能灭火,仁不能战胜不仁,这样说的人,和不仁者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仁者更加可恨,那天下终究会灭亡。”

  “若非当初有仁者几番诤谏,陈清利害,这月港安在?天下危亡。”

  不仁的人,是坏。

  而看到杯水车薪不能灭火,则叫嚷着水不能灭火、仁不能胜不仁的人,是蠢。

  冯保在骂万士和坏且蠢,万士和不仁,是坏,是为了自己争利;万士和天天拿着圣人训当佛经一样的念,多少有些蠢了。

  相比较之下,葛守礼都只是憨直了些。

  万士和吐了口浊气,还是得多点书,天天被宦官用圣人训骂的抬不起头来,有点丢大臣的脸了。

  张居正和杨博当初定万士和为礼部尚书,多少存了些礼部栓条狗,维持朝政运转的心思。

  朱翊钧听闻冯保的长篇大论,露出了笑意,冯保在确认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贿政之弊、姑息之弊,是吏治之大弊,而冯保这番话清楚的梳理了一个脉络。

  东南海商是如何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方官沆瀣一气,这是姑息之弊;通过经纪、买办这些政治掮客贿赂当朝大臣,这是贿政之弊。

  姑息、贿政之弊不除,何谈吏治?没有吏治,何谈新政?

  而后冯保用圣人训,孟子·告子下杯水车薪的典故,确定了这种做法的不正确。

  有了对错的标准,才好评判对错不是?

  张居正笑了笑,冯保骂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一如既往的骂的人还不了嘴。

  “两广总督殷正茂上奏言,广州府水师事。”张居正平静的,有条不紊的,一点一点的推进着开海事。

  “广东沿海地方十余年来,倭患匪患接冲,民不聊生。”

  “盖系防守不严,以致匪倭乘虚肆毒,臣在极南,虽间有擒斩,实无补伤残。今臣妄拟定立章程,率作将士水陆之备,既周赏罚之令,又肃汛期既毕,警报绝无,虽无擒斩之功实多保障之绩。”

  “总兵张元勋、副使刘稳等摅忠效劳,宜纪录优叙,正茂督师荡平惠州山寇,待捷书至日,请朝廷查核特优叙。”

  殷正茂荡平了惠州山寇,请朝中恩赏录总兵的平寇功的同时,请命设立海防,而广州府水师的主要职责有三个。

  第一个是将士水路之备,防止倭患匪患,安定地方;

  第二个则是实现朝廷的赏罚之令,皇帝下令到广州府,结果天高皇帝远,根本没人理朝廷;

  第三个则是汛期准备救灾之事,蝗灾、水灾、旱灾,生民颠沛,最容易聚啸民乱,那么如何利用水师约束和组织救灾就成了水师的职责。

  这个要求非常的合理,谁让殷正茂在两广一直赢。

  兵部尚书谭纶,眉头紧皱的说道:“恐有藩镇之虞。”

  晋党珠玉在前,在极南设立广州水师,朝廷怎么可能放心?

  谭纶提到的这个担忧,让所有人略显沉默,殷正茂的这个提议,涉及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裂土分封。

  军队会掌控在殷正茂的手中,而广州府素来是与南洋私舶往来频繁之地,这有钱有权还有兵,殷正茂这不是藩镇,是什么?难道仅靠殷正茂的忠心,就能批复这种政策吗?

  朝臣们大多数都默不作声,晋党是自己腚上一屁股屎,不好咬别人,毕竟西北宣府大同的军政财一体的藩镇,甚至敢搞出谎报军情,折腾朝廷的事情来。

  其他朝臣则是多少畏惧张居正的威权,殷正茂可是张居正的嫡系中的嫡系,核心中的核心,在多数廷臣心里,殷正茂,就是张居正手中对付高拱那把最锋利的矛。

  也就是因为高拱门生李迁不能安定两广,殷正茂可以,所以张居正才稳稳当当的坐稳了次辅,在与高拱争锋中,最终得胜。

  殷正茂提广州水师事,这就是张居正,在给殷正茂谋求好处来了。

  当初张四维曾经问过李乐一个问题,怎么就那么肯定,张居正坐稳了首辅的位置,他就不是下一个高拱呢?

  这个问题,同样盘踞在大明朝臣的心里。

  “大司马所言有理,理当严旨申斥殷正茂所言,责令其不可扩师。”张居正听闻谭纶质疑后,二话不说,选择了同意谭纶说辞,并且在浮票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送于御案下印。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张居正不让殷正茂扩师,是让他有些意外的,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两广极南路远,一奏疏往返一百八十余日,岭南有战,朝中如何决断?既然要给小佛郎机加税,若是招致兵祸,刚闹完了倭患,又闹番患,军兵以何相抗衡?”

  加税一定会抗税,以番人的德行而言,武装抗税绝对是必然,甚至东南战祸狼烟再起的可能也很大,这是必然要防备的事儿。

  设立广州水师,会有藩镇顾虑,不设立,又要加税,必然会有番寇战火,大明国事大抵都是这种两难,两难如何自解?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两广极远,大司马所言有理,不如在松江府设立水师,若有战事,以大明水师,驻防澎湖巡检司,以防东南海疆震动之事。”

  “南衙作为留都,留有六部衙门,更方便节制一二,两难自解。”

  朱翊钧彻底明白了张居正要借着皇宫里的亏空,到底要达成什么政治目的。

  将海瑞的那封《以图治安疏》的内容一点点实现,而实现的办法,一步一步,走的极为扎实,环环相扣。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元辅先生所虑周详,国之大幸。”

  “陛下谬赞,臣之忠于陛下职分也。”张居正再次俯首谢过了皇帝夸赞。

  海瑞的一些政治理念,是极好的,而且他肯弯腰去寻找答案,只是在处置一些事儿,过分的刚硬,曲则全这个政治规则,海瑞知道,只是不愿意妥协。

  朱翊钧在否决殷正茂的奏疏上下印。

  张居正下章吏部,将批复奏疏留档后送往广州,而后会有一道申斥的圣旨,送往广州,斥责殷正茂的藩镇水师的做法。

  殷正茂每天都在挨申斥,因为殷正茂是个大贪官,举国皆知,广州电白港,都快被殷正茂搞成私设市舶司了。

  殷正茂很能打,也很能贪,但朝中明公对这件事大多都是避而不谈,不是畏惧张居正,而是两广的局势,还需要殷正茂继续主持。

  而且殷正茂的这种贪,更像是让朝廷放心,他就是图财,不图裂土分封做岭南王。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巡检司左都督俞大猷,上奏言:拟建松江水师军镇,镇守东南,以安海寇之患,水陆之备,周赏罚之令,肃汛期既毕。”

  “诸位有何看法?”

  这个人员任事里,最重要的就是左都督俞大猷,先按着九边军镇的规格,把松江镇建起来,唯有一把剑竖立在大明的南衙腹心之地,接下来的查清占、令还田、除贿政姑息宿弊、造船厂、市舶司,通衢九省之地等等一系列的政令,才能推行。

  这就是周赏罚之令。

  仁一定胜过了不仁,但仁者渐少,仁者施仁政如同杯水车薪之时,就要想办法让仁者拿起武器来!

  让不仁者,好好听仁者讲道理!

  张居正的执政理念核心还是那四个字,富国强兵,一点点的富,一点点的强,一步步的走,一点点的改变大明羸弱之现状,以求大明再起。

  张居正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做法,就显得高拱和徐阶都很呆。

  高拱有些吹求过急,对付阉党,直接叫着把司礼监给取缔掉,弄的宫里反应剧烈,而且高拱背后站着晋党,他这种做法,到底是对付阉党,还是要做些什么奇怪的事儿呢?

  宫里太后不想多才奇怪。

  葛守礼想要攻击一二,但是换了不少角度,确实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喷张居正。

  说僭越主上威福之权,可俞大猷是帝党,毕竟俞大猷是由皇帝陛下下旨回朝的海瑞,举荐回朝,说是领薯苗垦荒,结果埋了这么大一个雷在里面。

  说张居正结党营私,汪道昆为了给胡宗宪奔波平冤昭雪,和浙党的沈一贯走的很近,汪道昆若是真的划分阵营,那也是浙党,不是张党。

  这里面唯一能称得上张党的唯有应天巡抚宋阳山,可宋阳山人在南衙应天府,离松江府很近,但又不现管。

  这里面唯独没有晋党的好处。

  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晋党谋利,可是他想了半天,东南的事儿,他真的是有些鞭长莫及。

  万士和想开口说话,王家屏拉了拉万士和,示意他闭嘴。同为晋党的王家屏都受不了万士和了,万士和遭到羞辱,整个晋党跟着一起丢人。

  晋党都是万士和这种货色,晋党还怎么作为抗衡元辅威震主上的主力?

  葛守礼颇为可惜的看了眼王国光,本来这清查东南侵占田亩的功劳,也应该有晋党一份的,因为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也曾经是晋党的核心人物,但是王崇古和张四维做事太难看了,王国光干脆跟晋党划清了界限。

  葛守礼就任新党魁,他送王国光请帖,王国光差遣了家人恭贺。

  “没有异议吗?”张居正环视了一圈,看没人反对,便在奏疏上贴上了浮票,呈送御前。

  廷议仍在继续,主要议论了下王崇古堵窟窿要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穷人的作孽行为,最终下章户部督办了。

  朱翊钧在台上认真读书,这本论语他已经快要学完了,但是张居正一直没送新的四书直解。

  “臣等告退。”廷议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先生,前些阵子朕问何为公,何为私,不知先生思虑的如何了?”

  “臣有罪,仍然未能思虑清楚。”张居正俯首说道,公私这个定义,绝非一朝一夕,他得认真思量,而不是糊弄皇帝,给小皇帝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急不急,慢慢来。”朱翊钧小手挥舞了下,表示他并不是很急,只是提醒元辅,不要忘记就好。

  “陛下,臣斗胆,陛下为何不要张四维的银子?”张居正有些奇怪的问道。

  小皇帝开口说话直接回绝,张居正能理解,因为那时候张居正一旦开口,就变成了复杂矛盾,这个矛盾很复杂,以关系论,是皇权和臣权的矛盾,皇帝和首辅的矛盾,是张党和晋党的矛盾,是内廷和外廷的矛盾。

  所以小皇帝先开口,把这场可能的复杂矛盾,简化成了:皇帝陛下和张四维个人的矛盾。

  不把十岁人主当回事,也能不把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至高无上的皇权当回事?

  “朕不喜欢他的银子,朕嫌他的银子脏,银子只是银子,但是张四维的银子就是脏。”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

  陛下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从形而下而言,谁的银子都是银子,从形而上而言,张四维的银子确实很脏。

  “臣为大明贺,杜贿政之弊,自陛下始。”张居正颇有感触的说道。

  小佛郎机人的加税供养皇宫,这是制度下的万民供养,不是皇帝接受朝臣的贿赂,正统年间,明英宗…张居正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明英宗这种放在历史长河里,都极为罕见,不提也罢。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朕曾听闻,长得丑不能为官。”

  “汉哀帝继位,丞相薛宣和给事中申咸有怨,为了不让申咸继续在朝为官,薛宣令人隐蔽在宫门外,等申咸上朝时,斫伤申咸,砍掉鼻唇,在脸上划了八道创伤,申咸自此不能为官了,可有此事?”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确有其事。”

  皇帝陛下提起这事儿,究竟什么意思?

  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王崇古花了近两百万的银子堵窟窿,张四维为了起复,宫里的亏空都肯补救,他连银子都舍得,还有什么不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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